以溫柔鍛出的鋼鐵—側寫50年代政治受難者陳進財先生

文|施又熙(作家、社工師、人權素養講師)

如果說百煉才能成鋼,那鋼因此能堅硬無比。

然而,鋼鐵能因溫柔而煉成嗎?以溫柔鍛出的鋼鐵,又該是何種樣貌?

十年歲月換來一生沉默

2022年底,接受了紀錄片公司的邀請,擔任陳進財先生紀錄片的主訪者,這是我與陳進財先生及其家族緣分的開端。初次與陳進財先生的女兒聯繫時,秀圭女士其實希望不要拍紀錄片,因為父親這兩年的記憶不復以往,更擔心父親太過悲傷,憂慮會掀起那個可怕的傷口。那次的電話聯繫,秀圭女士講起不久前的一件事:儘管遠嫁臺北,但她總是經常返家探望兩老,夜裡也會去看看兩老是否有蓋好被子,是否有任何需要。那個晚上,她起身到走廊,意外發現兩老的房間還亮著燈,她走進父母的臥室,看見父親坐在母親的梳妝臺前伏案書寫。秀圭女士走過去探望,看見陳進財先生隨手拿過一個信封,拆開鋪平,就著這樣的一片紙張,以他最為習慣的日文寫著思念他母親的詩句。她試著想要念出來,父親溫柔地跟她說,「哎呀,等我寫完再念給妳聽。」其實她知道父親不會念給她聽,因為他總是把這些傷痛埋在心底。電話那頭,她說著這段故事,哽咽。我知道這樣的心情,我知道那樣的景況,我在電話這頭鼻酸,並且靜靜地等著她。

陳進財先生於綠島新生訓導處照片(劉秀祝提供)

數日後,我與陳進財先生初次相會,他已然九十四歲高齡,距離出獄,已經過了六十二年。這漫長的一甲子年歲中,陳進財先生領著家族建立了龐大的事業。對於整個家族來說,陳進財先生宛如磐石般穩定的存在,他掌舵的雙手似乎不曾猶疑顫抖過,他風趣幽默、沉著穩重,甚至是一個溫暖體貼的人,這一切像是他所有人生的樣貌。然而,他曾經青春的十年歲月,卻是這六十二年來一直放在心底最沉默的那個角落,不曾張揚。那消失的十年青春是整個家族不能觸及的祕密,直到他八十五歲生日那天,在日本某處的溫泉旅館中,陳進財先生端整著態度,告訴他的四名子女、婿、媳與眾多的孫輩:他曾經是一名犯。

兩度與死神擦肩

當年陳進財前輩就讀的東京工業學校,今已改制為東京工業大學,圖為1940 年東京工業大學本館(引用自維基共享,出自1984年1月20 日ノーベル書房株式会社編集部発行《写真集 旧制大学の青春》)

今日的東京工業大學本館現況(引用自維基共享,由日本語版ウィキペディアの03さん提供 CC BY-SA 3.0)

陳進財先生1929年出生於二水,童年環境相當艱辛,父母生育了五男五女,儘管十個兄弟姊妹在校成績優秀,不但包辦各年級第一名,也都擔任級長,但是家中環境仍然無法供應孩子們繼續就讀高等科。於是陳進財先生追隨著兄長的腳步,考取彼時日本政府來臺招募的海軍工員,前往日本三年多,一邊擔任製造雷電戰機的少年工,一邊每日把握時間,下班後從神奈川坐電車趕去東京工業學校夜間部讀書,並順利取得文憑。1945年日本戰敗,這群臺灣少年工陸續返抵臺灣,原本因著那紙高等科的文憑,陳進財先生可以輕易選擇教職或是公務員的工作,但是他仍然決定回到家中,幫忙經營雜貨店。二水是一個小鎮,卻是鐵路往來的大站,不但連接集集線與西部縱貫線,也掌握著通往日月潭、溪頭、南投與集集的重要門戶。陳進財先生提及自己從小學二年級就可以幫忙打理家裡雜貨店生意與進出貨,生性活潑好動,喜歡跑來跑去,從日本回來後決心協助經營家裡的店面,總是每天搭著火車南來北往到處批貨回家賣,甚至有一連七天都在火車上的紀錄。或許就是這樣的樂觀活潑的個性,注定他後來人生命運中巨大的變化,甚至兩度與死神擦身而過。

陳進財先生在高座海軍工廠的飛機旁相片(劉秀祝提供)

1950年3月初,陳進財先生涉嫌參加叛亂組織在家中被捕,先送往二水派出所,後轉至員林警察局,於4月中旬移送臺北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羈押。據判決書所示,陳進財先生與陳篡地醫師之姪陳混淪素有往來,由其引介參加「臺灣民主自治同盟」。判決書上所列前五名被告,包含陳進財先生友人陳混淪均遭槍決,而名列第六位的陳進財先生獲刑有期徒刑十年,褫奪公權五年,這是他第一次拒絕了死神的召喚,那年,他二十二歲。

對於他的家人來說,這十年歲月只是因為陳篡地醫師或陳混淪先生的案件,即便陳進財先生在八十五歲的生日宴上告訴家人自己的政治犯身分,但是對於自己第二次與死神擦身而過的真相絕口不提。

新生訓導處的伙食委員

1950年8月判刑後,陳進財先生被送往國防部臺灣軍人監獄服刑,隔年5月17日移送綠島新生訓導處,編入第一大隊第四中隊,成為第一批登陸火燒島的新生。在火燒島的生活除了艱辛的勞役,陳進財先生還是被第四中隊推選出來的伙食委員。初登島的物質條件異常刻苦,為了照顧隊友的營養與健康,伙食委員應運而生。伙食委員不但需要外出採買,同時還肩負著為隊友帶回報紙的重大任務。儘管在訪談過程中,陳進財先生謙遜地表示隊上有很多知識分子,有很多很棒的人才,他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會被委任一些特殊的職務。事實上,他自幼經商,善於人際交往,對待他人也極為誠實穩妥,工作能力靈活能幹卻又謙遜的特質,是獲得第四中隊隊友支持與信賴的重要關鍵。他也提到向綠島居民採買時,由於自幼父親便是經營魚貨生意,他非常了解食材的行情,因此不但不會亂殺價,也會為居民著想,以更好的價錢向其購買,增加彼此的信任度與好感,並藉此向綠島居民表示自己想要帶報紙回去。逐漸建立起感情的漁民、居民便會藉由包裝食材讓他把希望帶回的報紙攜走。在那個極度管控思想的處所,長時間擔任伙食委員的陳進財先生明知此行為帶著高度風險,卻仍然一直為想要學習與獲取外部資訊的隊友們帶回報紙供其抄寫傳閱,而此舉終究讓他再次捲入與死神對決的局面。

青年時期的陳進財先生(左)與友人合照(劉秀祝提供)

1953年8月,陳進財先生被認為與陳澄銓等人參與「新生李一飛等非法活動」,亦即日後官方單方面定調的「綠島『再叛亂』案」,帶往國小教室刑求拷問,以桌椅等各項物品毆打至昏厥,潑水喚醒繼續刑求拷問,直至體無完膚送往流麻溝旁的碉堡囚禁達三、四個月,期間數度不給予食物做為另一種刑求手段。陳進財先生受訪時提及當時有一位廣東籍的伙食兵會趁夜偷送飯來給他,見他遍體鱗傷,動彈不得,便一口一口餵食,正因為這樣的恩情,陳進財先生得以存活繼續撐下去。他細問之下方知伙食兵在中國廣東老家還有一位兄長,其名正是「陳進財」,因著這份移情,伙食兵將陳進財先生視為自己兄長,冒著危險趁夜送飯餵食以保命。

在長達三、四個月的拷問過程中,數度被隊友指稱為第四中隊負責人,但陳進財先生自始否認,無論如何刑求拷問,即便於同年12月中旬移送返臺,關押於臺北保安處審訊,他依然堅決否認。因為他知道唯有抵死不認才是自保與保全他人的方法,儘管身承重刑也必得咬牙堅毅地撐下去,最終於1955年2月獲判此案無罪。然而,一場莫須有的綠島「再叛亂」指控,終究槍決了十四位政治犯,而陳進財先生再次與死神擦身而過。

不提、不講,是對家人、同志的疼惜與保護

儘管獲判無罪,但是被視為頑劣分子的陳進財先生未曾再被送返火燒島,而是囚禁於新店看守所直至刑滿開釋。與陳進財先生的三次訪談中,或因記憶不復以往而有過短暫的沉思與猶疑,但是他總是內斂沉穩,或因某些言語而露出滿是童心的大大笑容,唯一不曾出現在臉上的是哀傷,即便講到被刑求的部分,也是雲淡風輕,儘管旁人實難想像是怎樣的刑求,能讓他在日後病痛中發現一顆腎臟早已受傷壞死萎縮,僅餘單邊腎臟功能。然而,談及出獄返家的過程,他提到出獄那日,大哥到新店來接,兩兄弟搭火車回彰化二水,大哥在火車上告知家裡發生不幸的事情。即便至此,陳進財先生仍然是不變的神情,直到我輕聲追問,是什麼不幸的事情?他停頓數秒,又猛地說出:「阿母沒了!」

訪談現場突地靜默下來,良久。坐在陳進財先生對面的我,凝視著他一直沉穩不變的眼中浮現了淚光,為了不允許落下的淚,我看見他的喉嚨不斷地吞嚥著,良久。我努力眨著眼睛,也不讓淚滑落。望向他擱在桌上緊緊交握的雙手,那是一雙出獄後領著家族走向榮光的掌舵之手,那是一雙似乎從不猶豫顫抖的厚實的手。想起他的姪子曾經同我說,約莫十年前,他邀請父親,即陳進財先生大哥與陳進財先生夫婦一同前往西雅圖住在他家,一直想要探究那段歷史的姪子陪陳進財先生小酌之後,不斷追問那十年的往事,俊達先生說那是他第一次聽到叔叔說起在綠島被刑求的往事,而叔叔說的時候,雙手顫抖不已。

許多的往事家人並不知曉,越是親近的子女知道越少,那是因為陳進財先生從來不提最重要的部分,也因此家人並不了解他在綠島發生的事情,總以為所有的傷害與受刑拷問都是因為最初的案件,我想,這也是對家人的一種疼惜。而這個「不提、不講」,是許多政治犯普遍的現象。有些人是因著創傷不願再提,有些是不想讓家人難過,有些則是由於倖存者的身分,清楚事情的嚴重性而不能再提,當然有些是兼而有之。陳進財先生過去鮮少公開受訪,即便受訪也都是對於十年青春的消失輕描淡寫,做為一位兩度與死神交手的倖存者,其所承受的壓力難以言喻。我也曾向過去訪談過陳進財先生的學者求證,唯有在過去親密難友的陪同下,陳進財先生才願談起過去十年的點點滴滴。

陳進財先生與妻子合影(劉秀祝提供)

作為一名倖存者,即便他們只是因為不想虛擲青春而努力地想方設法繼續在獄中學習,囚禁在被海所包圍的小島上,有什麼能力執行叛亂行動?但是官方仍然如此定調,甚至帶走了十四人的生命。而這些倖存下來的人,必須小心翼翼地謹言慎行,以免掀起波瀾。我在泰源事件的倖存者身上看到同樣的場景,他們小心翼翼地彼此提醒,就怕一不小心講錯話,讓原本倖存的同志們再度捲入而一去不返。

一生隱瞞並不容易,相對於一些人習於高談闊論自己對民主的貢獻,陳進財先生的不說不提,或許才是他所堅信對周遭家人朋友最保全的方法。或者回顧過往,一生始終如一的沉穩低調行事風格,正是他之所以長期受到第四中隊隊友的信賴,委以擔任伙食委員的關鍵。而他的低調,與其說是因為政治暴力創傷,毋寧說是一種溫柔,是一種試圖保護他人的溫柔。身為成功企業家,他有許多機會在自己的生命故事中添上錦花,然而,他依然選擇沉默。在功成名就之後,最難的恐怕就是常保平實溫柔的特質。秀圭女士提到父親曾經幫助過朋友的事業,後來朋友生意失敗,主動跟他提議要過戶部分土地與房屋給他,要趁著其他債主尚未上門前先還他錢,但是父親沒有同意。不意,朋友後來病故,自然沒有償還陳進財先生的債務,但是陳進財先生卻交代了長女,學期開始前要聯繫朋友遺族,協助朋友的孩子繳學費,別讓學習與人生因而中斷。

聽完秀圭女士講述的小故事,我忽然間彷彿懂了,回顧陳進財先生一生,他的沉穩內斂,他的童心笑容與他所經歷的一切,若說他擁有鋼鐵的意志,撐過酷刑平安返家,領著家族成就事業,我更相信那是因著他擁有最溫柔的心,以溫柔所鍛出的鋼鐵,有著最美的光彩與最堅硬的軀殼。

然而,側寫至此,已近尾聲。陳進財先生豐盛的一生實難在一篇短短的側寫中道盡,即便我看見陳進財先生有著以溫柔所鍛出的鋼鐵意志,並且深深為此折服仰慕。但在收筆的當下,腦海裡面浮現的卻是那包裹在鋼鐵意志裡不能流下的眼淚與不停吞嚥的喉嚨,是那曾經因為痛苦悲傷而顫抖的雙手,是那未能見上母親最後一面而哭爬入家的青年背影,是暮年之際,夜半伏案以日文寫下的思母詩句:

隔著海,遙望的對岸,母親啊⋯⋯

即便隱藏得再好,有時候我們還是脆弱的;也許記憶不復以往,但有些傷痛永遠都在。

陳進財先生近年生活照(劉秀祝提供)

※本文摘選自半年刊《向光》第8期〈以溫柔鍛出的鋼鐵—側寫50 年代政治陳進財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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