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義莫交財

我的父親很會講古，他是一位天生的説書家，夏天夜晚在院子乘涼，父親講故事成為大家的最愛，故事内容大多取自《拍案驚奇》或《三國演義》。父親除了喜愛講忠孝節義的故事，也深信仁義是做人的基本準則。

父親在一九四六年，也是我出生那年進了「台灣合會新竹分公司」，這是目前「新竹中小企業銀行」的前身，他負責外勤業務。家計後來雖然轉好，但也埋下了悲劇的結局。

由於公司給予員工特別優厚的存款利息，所以家人的儲蓄都存在合會，其中包括母親十數年做手工及養豬賺的錢、大哥省吃儉用的存款，還有二哥召募保險的收入。

就在我初一那年，父親多年的同事彭先生，席捲新台幣一百多萬元逃逸，這是驚動新竹首樁的惡性倒閉，當時台灣的「愛國獎劵」頭獎是二十萬元，可知金額之龐大。最不幸的是，彭先生以蓋房子為由，向父親借錢，忠厚老實的父親未經家人同意，將所有存款領出來借他。

彭先生惡性倒閉後，父親怕家人傷心，瞞著家人，繼續從自己薪水中拿錢出來發利息給家人。但紙包不住火，哥哥們從外界聽到了傳言，追問父親才知道真相。父親無地自容，母親還是選擇原諒了他，但家人十數年辛苦賺來的錢，一下子全部化為烏有。

經過此事，父親常酗酒，早出晚歸，回家後總是拿著書本看，很少説話。我每天傍晚都仰頭盼望他平安回家，才安心做功課。有一次，父親聽到彭先生在台北三重的消息，與大哥急忙搭車北上，到達地點後，只看到桌子上的熱茶，人早已爬窗逃匿。

父親的為人，太注重仁義，也太容易相信人，總是把別人的事，看得比自己重要。聽母親說過：「他曾經領了薪水，借給公司的工友找獸醫為豬看病，卻忘記了自己家中的兒女，也急需要錢去看醫生。」

一九六二年，那時我讀高中一年級，過農曆年時，母親做年糕一直蒸不熟，心中覺得納悶。上元節前幾天，有鄰居聽到來自吳家祖廟的哭聲。等到上元節那天，父親與我們一起吃晚餐，牙齒作痛，較少說話，當晚半夜，父親的睡房傳出急促呼吸聲，二哥第一個起來，發現父親的呼吸有異、口吐白沫，於是急叫三輪車把父親送到新竹醫院，醫師說來得太晚，不能急救了，父親逝世時才五十七歲。這件事如晴天霹靂，我們全家人的命運隨之改變了。

父親死後，我們才知道他再度被一位南門市場的豬肉販，騙了幾十萬。這豬肉販也姓彭，是父親招會的大客戶，這位彭先生假擴大營業為由，要求父親幫忙他向高利貸商借錢。父親因工作的緣故，認識了一些高利貸商，帶著彭先生去借錢，還幫他背書。

父親死前的一個月，彭先生關門大吉，不見蹤影。父親死後，我們在他的提包中發現手寫的遺囑，所以私下認為父親是死於自殺。然而，醫師診斷的死亡證明書，死因卻是「腦卒中」，也就是腦充血，我們期待日後揀骨可以知道真相，然而埋葬十年後撿骨，並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父親才死亡，他生前的朋友及客戶來靈牌前拈香，拈香後，就迫不及待地拿出父親幫人家背書的文件，展示給我們看。母親及哥哥姊姊們，一邊要辦喪事，一邊要核算外面究竟有多少債務，那種苦，真是非人之苦；那種難，才是超人之難。

誰都知道那些支票，並不是父親借來花掉的，但人一死，票主們知道吳家是個小地主，捨難求易先找背書人，因此我們的住家，在短短幾天後，就被法院查封了。

父親葬禮當天，母親要求還在念書的我及妹妹，跪在公司的經理面前，懇求他迅速發下父親的死亡撫恤金，發下的撫恤金，全用來償付父親為人作保的債務。好在當時的土地不值錢，所住的房子與土地屬於「十八公司」，地主多達二十多家，這些本來就不算是債主的債主，只好同意拿幾成補償金了事，我們房子及土地要被查封一事，才告一段落。

父親生前曾痛定思痛，感嘆道：「仁義莫交財，交財仁義絕。」他的一生為此付出了無比慘痛的代價。我終生奉行這句話，從來不與同事或朋友有金錢往來，如果我借錢給他人，心中已做好拿不回該筆錢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