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專欄複刻：〈聯副電影院〉】王正方／文森坎比（Vincent Canby）教我看電影

文森坎比是當年《紐約時報》的首席影評人

夜深，在賓州大學（U of Penn）電子光學實驗室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們幾個精疲力竭的助理研究員，喜歡到栗子街（Chestnut Street）的森林酒吧喝一公升一杯的黑啤酒（通常喝下不止一杯），或者晃到校園盡頭的藝術電影院看午夜場冷門片。

指引大家看什麼片子的人是文森坎比（Vincent Canby）；當年《紐約時報》的首席影評人（First String Film Critic），他的影評條理分明，深入淺出，屢有洞見，閱讀率很高，許多其他的美國報章雜誌紛紛轉載。

他在美國各著名大學校園中知名度頗高，大學生讀了此人的影評才去看電影，事後互相討論，蔚然成為一種文化時尚。自一九六○年代起，坎比推薦歐洲新寫實主義電影導演、日本名導演的作品，如早期義大利狄希加的《單車失竊記》、瑞典柏格曼的《處女之泉》（The Virgin Spring）、義大利安東尼奧尼的Blow Up，也介紹過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黑澤明的《生之慾》等。另外他也著重介紹美國的獨立影片，不少美國觀眾讀了坎比的文章，才對好萊塢以外的電影、外國導演產生興趣。

有一次坎比撰文推薦《2001太空漫遊》（2001：A Space Odyssey》不可不看。大家在那間陰暗窄小的電影院裡，得到的是一場震撼教育！

第一場戲，兩群人猿為爭奪沙漠水源鬥毆。一隻人猿用一根骨頭作武器，打得對手抱頭而走。勝利者高興得將骨頭拋向天空，慢鏡頭追隨那根骨頭升空，逐漸它變成同一形狀的太空船，緩緩而行。數秒鐘的時間轉換，跨越了百萬年人類演化的時空。此時所有觀眾同時發出讚嘆聲，這個構思實在是太精采太震撼了！

乘坐太空船遠行，在失重的太空艙裡，空服小姐端著一盤飲料，慢步走完360度的大圓圈台階。這個鏡頭長，也最為膾炙人口。太空站寬闊舒適，可以打視訊電話回地球的家報平安。

數名宇航員負有特殊使命，駕太空船遠行，探測宇宙奧祕。宇航員輪流休息，有的進入長達數年的冬眠狀態。最先進的電腦名HAL（比IBM的每個字母早一個，象徵它更先進）控制全局，人工智能已遠超過人腦。HAL蓄意搞陰謀破壞，將一名宇航員推出太空船喪生，切斷冬眠中宇航員的氧氣。與超強智能的電腦鬥法，人類處處落在下風，劇力緊繃。碩果僅存的宇航員爬進記憶中心，以螺絲起子將電腦記憶硬體一一拆除，HAL逐漸失智，唱起兒歌來，喃喃自語述說身世背景：它誕生在伊利諾大學。

驚人創意、思慮深遠的

經典科幻電影

讀的是電機工程，我當然知道全世界第一台全方位（main frame）速度最快的超巨型電腦ILLIAC 1，來自伊利諾大學。這個劇本做了深入鑽研，說的是內行話。

太空船以極高的速度進入未知的宇宙領域，景觀變幻莫測，最後宇航員抵達目的地，鏡頭一轉：他在鏡中見到一孤獨老者。一具石墨碑不斷出現，代表了人類永遠在追求的未知？

當時我是一名小心翼翼努力拚學位的研究生，看完兩個多鐘頭的科幻鉅作，頓時呆坐在戲院，久久不能自已。2001年後的世界，為了探索宇宙的無窮神祕，未來的我們要奉獻一輩子的生命，遠去他方永不復返。自己設計的電腦，綜合了全體人類智慧，卻成為最難纏的敵人？

本片導演庫柏立克先生（Stanley Kubrick），顯然投入了大量時間精力，鑽研太空科學、航天工程、電腦科學等，才能在電影中編寫拍攝出專家都讚嘆不已的細節來。庫柏立克應當不是科學家，然而這部電影呈現的太空船、人類未來使用的通訊工具等等，竟是那麼新奇有預見性，不是無科學憑據的空想臆測，庫柏立克做了充足的研究工作，瞭解當時的科技現狀後，才做出驚人的科學預言。這叫作：「吹牛卻有個完善的草稿！」他拍出一部富驚人創意、思慮深遠的經典科幻電影來。「創意」不是冥想，或幾個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搞腦力激盪，它的背後必定有刻苦的學習、大膽的嘗試、狂放不羈的想像力，聚在一起相互衝撞，偶爾會擦出些火花來。

然而這部經典之作，當時賣座不佳，影評也呈現兩極化。有推崇備至的佳評：「這是全球科幻愛好者日夜期盼的電影，一座偉大的里程碑。極富娛樂性、充滿懸疑，是世界上最不同凡響的電影。一部人類歷史及未來的巨著，視覺、音響令人折服。」

負面評論；「影片中充滿催眠式的沉悶、是一場災難、過於抽象的談抽象觀點、一次巨大的失敗。」

很多影評人缺乏基本科學常識，《2001太空漫遊》對他們來說過於深奧，看不懂又不承認自己無知，通常為了遮羞，逞口舌之快破口大罵起來。其實庫柏立克的每部電影，都不太賣座，不少觀眾抱怨看不懂。銅臭氣四溢智商偏低的片商也不喜歡，看不懂略為深奧的電影，因為他們不知如何進行市場推銷！

庫柏立克是許多導演

爭相學習的典範

是年奧斯卡獎，《2001太空漫遊》（2001:A Space Odyssey》提名四大項；包括最佳導演、編劇，結果只拿到最佳視覺效果獎。奧斯卡金像獎從來就不是衡量影片價值和成就的標準，有識之士早說過：「每年熱鬧的奧斯卡獎，純粹是好萊塢的宣傳大秀，為推廣產品，他們分配獎項、利益均霑。」

這部電影允稱科幻片經典鼻祖，在電影界有不可撼動的地位。多年來的大小科幻電影，一律以《2001太空漫遊》為楷模；如《第三類接觸》、《Blade Runner》、《異形》、《星際大戰》和它們的續集等，都見到《2001太空漫遊》的影子。但是這麼多年來，以探測太空為主題的電影和電視劇，設計出來的太空梭、太空站等等，在構想、造型、功能等方面，均遠遠及不上一九六八年的《2001太空漫遊》（2001:A Space Odyssey）。後來科幻片的眾導演們，無法突破庫柏立克的創意，便供奉老庫為師尊；從《2001太空漫遊》中學到一招半式，再好好做商業包裝，個個都賺到翻。

半個多世紀後再度觀賞這部老電影，它呈現出來的視覺、音響效果、科幻臆想、電影創意，帶給觀眾的強烈震撼力，幾乎沒有其他電影可以與其相提並論的。如今最熱門的議題：AI機器人是否將取代、主宰人類！近六十年前，大導演庫柏立克，已經為我們做了詳盡的探討；通過緊張的劇情，把超級電腦HAL的高明招數一一呈現，相對愚笨的太空人驚險勉強自救。大導演老庫的智慧和預見貫穿時空。

數十年來，我是無可爭議的庫柏立克忠實影迷，看過他執導的所有電影：諸如Dr Strangelove、A Clockwork Orange、The Shinning、Barry Lyndon、Lolita等等，部部片子都不一樣，拍攝手法，劇情的推陳各具創意，表達他對現實社會和政治上的獨特理念，批判性極強。每一部電影推出後，引起不斷的爭議。

庫柏立克是後世許多導演爭相學習的典範，知名電影學院都以老庫的電影為不可或缺的重要教材。

在這家小藝術電影院，還看過很多英格瑪‧柏格曼的電影，多數是黑白片，攝影簡潔創意奇特，劇情深有寓意，但是觀後心情往往沉重到承擔不住，為之黯淡沮喪數日，最喜歡他的《野草莓》（The Wild Strawberry）。在台灣讀書時就偏愛黑澤明的影片作品，在這兒又重溫了黑澤大導的許多部經典電影。

小藝術電影院數年後被拆遷，我曾在那裡度過數不清的午夜時光，自發的研讀了基礎電影入門課程：「多看好片子。」我持續的樂此不疲。

文森坎比盛讚

《老陳失蹤了》

一九八○年代初，好友王穎（Wayne Wang）在舊金山導演拍攝了Chan is Missing（《老陳失蹤了》）；極低成本黑白片，劇中的演員、工作人員全部是美國亞裔；我在片中軋了一角。影片完成後，沒有發行商願意購買上映，理由：「有哪個美國觀眾願意花錢去電影院，看一群中國佬（Chinamen）在大銀幕上走來走去的？」

幾經周折，紐約國際影展將《老陳失蹤了》列入「新導演、新影片」項目，我們個個興奮得半死，每一場都在座，觀察觀眾的反應。上座情況普通，多是亞裔觀眾，他們個個看得好開心。

次日《紐約時報》刊登一篇影評，盛讚《老陳失蹤了》，指這部片子的劇本幽默睿智，演員的表現活潑真實等，結論：本片為觀眾帶來無可比擬的歡樂（Matchless delight）！作者文森坎比；他老先生居然撥冗來看我們的電影。影評界一言九鼎的坎比如是說，《老陳失蹤了》一下子就紅了！

與紐約一家小發行公司簽下合同，Chan is Missing得以在美國各大都市的藝術院線放映。非同小可，自美國建國至一九八二年，還沒有一部亞裔人士編、導、演、製作的劇情影片，獲得全美國的商業演出；《老陳失蹤了》突破障礙，樹立了里程碑！

從來沒有見過坎比先生，要感謝他教會了我怎麼看電影，進入這個花花世界，從此上癮，最終走上導演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