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織桌布(上)

母親是三十九歲過世，當年我四個月大。她的離去讓很多認識她的人惋惜，尤其是男人，她的美麗臉孔和溫柔嫻靜氣質，讓男人念念難忘。

母親有著古典美人容顏：瓜子臉，雙鳳眼，玉蔥鼻，小而薄的嘴唇。雖然有過高的身材（一七六公分），不符當年流行小巧玲瓏女子的形象，但她面相和悅善良，個性羞怯順服，勤勞不多話，補足了她過高的缺點。據說很多男人希望自己的妻子像她。

母親出身山東蓬萊的一個偏僻農村，排行長女，下面有兩個弟弟。姥爺家世代務農靠天吃飯，姥姥和母親在農忙之餘，做針織活貼補家用。

當年德國人占領膠州灣可恥可恨，但姥爺家也因禍得福，姥姥和母親賴以貼補家用的針織活多了好幾倍，她們村裡女人做的棉質漏花針織桌布、餐巾、茶墊、衣帽、窗簾、枕頭、床罩……等，細緻的繡花和一針一線手鉤針織鑲邊巧奪天工，讓德國佬嘆為觀止，強力外銷到歐美大發利市。

儘管是被剝削的血汗勞工，但在貧困的鄉村，家裡掀得開鍋就是福氣了。母親小時候家裡田地歉收時，還和姥姥上街討過飯，怎能不感恩這個絕活手工？

母親的手巧心細是被公認的，靠著紙樣就能把設計無失誤地做出來，還幫忙做不來或做錯的作品補足修改，不囉嗦，不邀功，很受同事和老闆尊重。

當年母親家鄉鎮上有小學，但名額有限，以男孩為優先考量，她兩個弟弟得以讀書。母親天性聰慧，富責任感和愛心，對兩個弟弟呵護有加，因而姊弟情深。弟弟們放學回家背誦古文詩句和算術口訣，寫大字時也興奮地要姊姊有樣學樣跟著做，她多少學會了基本書寫和算術能力。

十四歲時，媒婆上門給母親說親，對象是另一村最富的一戶，我父親家。父親排行老二，上有一兄下有弟妹，是村裡最有出息的年輕人，十二歲離家先去青島，後轉去上海學生意，現行是上海大南北貨行的當家買辦，又是名中醫的得意徒弟，精針灸；年紀輕輕已回鄉把老厝翻了新，又加蓋了三房給每一房。

媒婆言下之意，是把這村最美的姑娘嫁給那村最富有的公子。姥爺和姥姥欣然接受了這門親事，父親答應母親嫁過去後，會奉養二老，供應兩名弟弟繼續升學。兩年後，村裡最美的母親在全村姑娘羨慕的眼光中風光出嫁。

然而嫁過去後的日子過得並不如意。爺爺和奶奶有鄉下人的守舊觀念，怕父親做生意難免會偶沾脂粉，不讓母親跟著丈夫長年在外。母親出身貧困，自卑又不善言詞，美麗的容顏在鄰里傳開，不免出門遭男人多看一眼，她怕流言是非而鮮少出門。在家飽受大嫂、三嬸和未出嫁小姑的嫉妒和孤立，生活倍感壓力和孤寂，話更少了，只是默默地幹活，等待日出日落，等待父親一年兩次的返鄉小住。

母親後來生了雙胞胎兒子，初為人母的喜悅與忙碌，減緩了失落和孤寂。然而造化弄人，兩個孿生兒子不幸在半歲時死於非命。

當年一旅土八路軍入侵鄉下，強占民房，把男人趕下田幹活，女人趕上灶燒大鍋飯給官兵吃。我的雙胞胎哥哥連翻身都不會，就在連著灶的炕上被活活炙死。當時母親被派到另一個家燒飯，聽不到孩子的哭聲；勞累了一天回到自己的家，看到燒紫了的一雙兒子時臉色發青，衰弱到不言不語，當晚整村布滿了淒厲的哭號。

一九四九年大撤退前，父親的大老闆先去台灣試水溫。幾個月後大陸失守，父親輾轉經香港去了台灣，母親又落了單。一年後父親站穩了腳步，寄錢給母親買路逃去香港。沒想到國民政府把閘門關閉，把對岸來的都視為匪諜，不准進入，接待對岸來的就是通匪，母親因此滯留香港。

幸好父親有一班山東老鄉，當時決定不跟蔣介石去台灣，選擇留在更自由的香港發展。這班鄉親後來在雲咸街開啓了布莊、針織品、藥材行、進出口公司，當時草創時期大家其實都不寬裕，卻適時對母親伸出了援手，足見山東人的義氣，一位接到家裡住，一位接去治病補身體，一位帶去在店裡工作。患難見真情，我一輩子感恩這些對母親有恩的鄉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