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散文】白樵／新世紀陰性儀軌

推薦書：伊絲塔《飛羽集》、《我的室友卡夫卡》、《羽道》（聯合文學出版）

焚鼠尾草結界，行水晶礦石療法，抽塔羅牌與天使卡，熬煮相思樹皮與駱駝蓬子為湯。解讀意謂累世傷痛的凱龍星落於星盤何宮。

邁入水瓶座時代，身心靈new age論述漸轉為顯學，人們從摩羯時代奠定的世俗物質理性安穩後，逐步改向，由外朝內觀，此一進程如驗證韋伯於《宗教社會學》提出的「祛魅」（Entzauberung），至法蘭克福學派以降，如法國學者瑪菲索利延伸的「復魅」（réenchantement）現象。

阿盛擅面相，駱以軍知紫微，江鵝解人類圖，方清純開專欄讀作家星盤探究宮位相位與創作關係，而愛亞更是傳聞中的神算者。台灣純文學作家通中西命理已久，卻少有人以各文類脈絡化書寫。除原住民創作者（或涉略相關題材之漢人）反覆召喚祖靈入書的傳統外，以《飛羽集》獲台北文學獎年金的伊絲塔，可說是出版《十二原型星座》的韓良露與《神之手》的成英姝之後，難得的拓道先鋒。

凡勤道靜心者，必能啟靈近神。新書《羽道》，按伊絲塔結語「是用書寫記錄自己在台灣收藏飛羽、彩繪飛羽、推展自然藝術這件事」，乃《飛羽集》姊妹著作，原訂撰寫的羽藝三部曲續音，亦是作者的第三本散文集。

如所有勇於探勘未知妙境之人，伊斯塔極富野心。

《飛羽集》自序，作者即以克里斯蒂娃的論述觀點切入，將之移植進自身書寫紋路，指引讀者按特定視角遊走其間。該書同源順流第二波法國女性主義者於上世紀六、七◯年代提倡，女性於文化層面的反思與對抗思潮。推翻男性制定的被觀看角色，去中心化，去線性化，去檔案化，將過往被主流價值屏棄或藐視之物，如羽，納入，作為全新的素材語境。

「女人真正想收藏的，始終是『關係』。」伊絲塔於〈收藏羽毛的女人〉所撰金句，許是她身為克里斯蒂娃信徒的最佳應證。

無論羽藝系列二書，抑或題材為原生家庭與求學生活的《我的室友卡夫卡》，伊絲塔鍾情於克里斯蒂娃提出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é）。從法國詩人韓波到蘇東坡，從印第安神話至《詩經》、《周禮‧考工記》。鷹，麻鷺，黑鷲，青鸞鳳凰。一禽數典，字句牽連相異鳥毳，化作訓詁枝節，上天下地涉古渡今，勾織成跨越巴赫汀chronotope（字根源自希臘語χρόνος和τόπος，指時間和空間）的巨型捕夢網。

單一文本的不自足性，與其他文本必然互涉，回應伊絲塔的關係論。尤有甚者，此關係不僅限於摘句與再詮釋，更是作者身為女性個體回應，對話的當代非當代女性群像。更是物與人，主體客體，自然文化等多質地交織，藉以對位的辯證模型。

作者筆下勾勒出獨有的奇特時空感，是瞬息萬變的膨脹收縮。

從渺渺神話太虛風景，驀地聚焦顯微鏡般的工筆描繪。是視覺上，從羽管羽絲羽軸羽小枝，終生成羽瓣的循序漸進。是龐雜技藝從滌羽、殺菌、薰香、彈羽至膠漆彩畫的次第步驟。時空雙旋若珍品雕象牙透花人物套球，那根根細慢浮雕製成的多層次複合體。

能消泯時空最終關係的參照點，唯有靈。

伊絲塔未諱言俗世軌跡：所成長的枇杷園，有藏石癖的父親、從台北遠嫁至台東時有婆媳問題的母親、價值觀相異的弟弟，與輾轉不同城市，對膨脹的資本主義重商主義有著過敏體質的自己。許多泛著琉璃碎光的清麗質地，灑落在獻給友人，與《我的室友卡夫卡》後半冊密集的情感話語對象N的敘事裡。

關懷角度從個體至家庭，逐漸拓展至公共空間。她寫政大的狗姊與校旁自助餐店老闆，亦談今日生活圈裡的歪仔歪仔詩社成員。

同塵世對照的，是由巫師祭司藥靈力量動物民間傳說組成的神聖網絡。如何將凡人置入其中，除靠唱誦受洗，按伊絲塔言，其根柢之法，得歸返自然。須調伏心性，秉持不自恃以人為萬物之靈的謙卑姿態，凝視，嘗試同所關注物產生連結與共振，展開對話。此關係自帶天意，暗滲無限奧祕。

非平行挪移法國女性主義概念。伊絲塔與愛蓮‧西蘇、依瑞葛來等人相異處在其著作中的「反身體性」或「泛身體性」。無關情慾、性、陰道經血子宮歇斯底里，伊絲塔摘除器官掏空自己，將肉身轉品為容器，承接無限蔓延的符號意旨。最終，自然萬物與全數相關詞句，變成她的臟器內裡。

是佛法空性之變體，亦可釋為蘇珊娜‧布達佩斯特上世紀七○建立的女性主義密教「月神威卡」（Dianic Wicca）崇尚的「處女」形象。virgin一詞初始義，能解為「不依靠男人而能獨立成就之女」。

陰性自體圓滿。

僅需哀悼逝者，召喚生命力量，清空來自父權制造成的社會自然身心創傷。

變輕，變輕，所有的文字編織最終化為鴻毛飛翼搖盪飄逸。

《飛羽集》是禱詞，《羽道》則為儀軌，最終，伊絲塔將領所有有情眾生，翱至馥郁芬芳的屬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