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投族／回到中興新村 追憶那些年

「首投族」為周刊為首次投稿給周刊的朋友新開的欄目。如果你想提筆來寫些生活偶得，如果你不曾投稿給周刊，歡迎你投稿。（編者）

前年回台灣時，因碰到夫家棘手的事，加上當時可上網課，於是停留了五個多月才回美國， 算是我離台後，在台灣待最長的一次了。 等著辦事的空擋，親戚和老友便約著到處走走看看， 尤其是走訪童年熟悉的地方， 但居然有機會重訪中興新村，實屬計畫之外。

小我數歲的侄女一聽我想去中興新村看看，便開著她的吉普車載我去。於我，只是源於看到電視播報一則地方新聞，報導在中興新村有一條蘭花巷，是當地的一戶人在巷子裡兩排樹上綁了種著卡多利亞蘭的蛇木，花開季節時，像瀑布般的淡紫色卡特里亞蘭便把一條老舊的巷子變成生意盎然的「花巷」。 經過報紙、電視報導，早成了旅遊的打卡景點；但於二侄女， 那裡曾是她童年的家。

處處中興 台灣特有景象

去中興新村的路上回想起從前，生活幾乎到處充滿著「中興復國」色彩。比方說當時的火車按快慢有復興號、光華號、莒光號，再後來還有自強號(估計是退出聯合國以後)。第一條南北高速公路通車時，長途汽車是中興號；課本學的也都是「臥薪嘗膽」、「毋忘在莒」的歷史故事；記得當時蔣公有張代表的肖像，就是穿著軍裝站在金門那塊刻著「毋忘在莒」的大石頭下拍的。

很多學校也是以復興、中興、光華、光復等為校名，提醒著我們當時光復國土的使命和夢想，不難想像當初台灣省政府的所在地為何會以「中興新村」為名了。 

幾十年過後，這些褪了色的往事正如破舊的中興新村職工宿舍，少了當日的榮光，更多是帶著回顧歷史的滄桑。

做為台灣省政府的所在地，中興新村在中部並不是最大的城市，只是台中和南投之間一個特別的區塊，是1957年參仿英國倫敦「新市鎮」創建模式而設計建造完成的新型都市，其特色是辦公室與住宅合一的田園式行政社區。此外，社區內植被高度綠化，社區內也開雨、污水分流下水道系統的先例，使社區有最好的生活環保標準。

我記憶裡除了寬廣的道路兩旁種了整齊的綠樹，印象最深的是社區內巷道採囊底路的設計(Cul-de-sac)，和平常一字排開的巷弄很不一樣，加上兩旁的蓊鬱綠樹使社區看起來格外整潔而溫馨。在台灣除了中興新村，我不記得在別的地方看過，我還是到了美國才知道怎麼稱那樣的社區道路。

城市綠洲 鄉巴佬開眼界

總之小時候的印象裡，中興新村是一個像綠洲般的地方讓人嚮往，有很多「第一次」都在那裡發生，諸如第一次吹冷氣、第一次喝飲水機的水、第一次喝罐裝可口可樂、第一次睡上下鋪的牀、第一次騎迷你腳踏車…還有最重要的第一次不跟父母在外過夜。 

高中時班上有幾個在那裡長大的同學，說起「我家住中興新村」總是非常自豪，除了讓人馬上羨慕她們居住的環境，也可以聯想她們的父母一定有人在省政府工作，幸運的是我有個堂哥也在省新聞處任職，所以童年時有機會在那裡住上幾天。

堂哥和爸爸是當年一起從老家逃到香港再輾轉來到台灣，兩叔侄在香港調景嶺度過一段「艱險投荒不帝秦，情甘嗟食作流民」（註1）的難民日子，可以說是爸爸在台灣的親戚中最親的人了。

據爸爸說，其實他與堂哥的血緣並不近，堂哥是他堂兄領養同族的孩子，我也一直好奇為什麼當年爸爸獨獨帶他出來，而且到了台灣以後還用自己微薄的薪水供堂哥上大學。堂哥也很爭氣，從中興法商學院畢業後考試任公職，一步一腳印往上爬，退休前做到行政院的一級主管。

雖然叫他堂哥，可是他的年紀足以當我的父親，他的兒子還比我還大一歲，所以我有印象以來，他的孩子都叫我「小姑姑」。堂哥兩個大的孩子和我跟三哥年紀相仿，我們從小就喜歡玩在一起。讀小學一、二年級時的一個暑假，堂哥來家裡看爸爸，離開前跟爸爸說想帶我和三哥去他在中興新村的家住幾天。我和三哥聽到別說有多高興了，第一次離開家去別人家過夜，想想都覺得興奮地心臟要跳出來了。 

媽媽幫我們整理了一個小行李， 堂哥就帶我們去乘公路局的車從彰化到台中，再換車去中興新村。快到中興新村時車裡只剩下幾個人，我和三哥坐到最後一排，堂哥也隨著我們坐到靠後面的座位。 車子偶爾顛一下，我和三哥都很誇張地跳起來再跌回座位，然後笑得東倒西歪，堂哥也笑著看我們兩個瘋瘋癲癲的，眼裡有著憐愛和慈祥。 

車子開進中興新村時我和三哥都趴在車窗上，張大眼睛看著又寬又平的馬路和兩旁整齊挺直的椰子樹，不禁「哇~！哇~！」地叫起來，直到堂哥拍我們屁股要我們下車。

第一晚睡覺的時候，我和侄女睡下鋪，三哥和侄兒睡上鋪，我和三哥都是第一次看到這樣上下鋪的牀，睡覺前還要爬樓梯上牀，對一直睡在日式榻榻米上的我們簡直太稀奇了。可以想見那晚，我們四個小孩嘰哩咕嚕地半天也不肯睡，後來堂哥進來笑說要打屁股了，我們才靜了下來，還時不時悶笑著。

第二天堂哥和堂嫂都去上班，他們的老三比較小，送保母家，所以白天只有我們四個在家。侄兒就領著我們騎迷你腳踏車在中興新村裡穿梭著，侄兒載三哥，侄女載著我，碰到他們認識的叔叔、阿姨或小朋友就指著我們說「他們是我們的小叔叔和小姑姑」，每個人都不免一臉驚訝的表情。

騎著騎著，又熱又渴，侄兒說「我們去圖書館喝水吧。」把車停好後，我們到圖書館門口，自動門打開，我和三哥先是一驚，然後頓然覺得涼快無比，好像進了另一個世界。侄兒又得意地領我們去飲水機喝水，我和三哥也沒看過，侄兒和侄女兩個人便輪流幫我們按鈕，好讓我們兩個鄉巴佬歪著頭、噘著嘴喝個痛快，那水真是透心涼啊。

在圖書館裡吹涼了喝足了，我們又繼續騎車在員工宿舍區裡繞，尤其一個個囊底路，繞進去再轉個圈繞出來。宿舍區裡家家戶戶草木扶疏，院子外樹上的蟬鳴和著我們的笑聲，回音在寂靜的午後顯得那麼歡愉。

騎累了我們回到堂哥家，侄兒從冰箱裡拿出兩個紅色鋁罐的Coca-Cola，不同於那時一般我們看到的玻璃瓶汽水，這鋁罐裝的Coca-Cola對我和三哥而言又是個新鮮的東西，看侄兒熟練地把勾勾拉開，「啵」的一聲，咖啡色的泡泡從口子湧流出來，我們又是一陣驚喜，四個人爭著吸湧出來的泡泡，說不出的開心（市面上開始販賣罐裝的「可口可樂」，是我六年級以後的事）。

4娃湊堆 怎麼笑也不夠

那次在堂哥家住的記憶，一直是我童年裡很鮮明的一頁，記得我們四個孩子在一起，怎麼笑也笑不夠。幾年後堂哥升官調到台中、繼而台北，我就再也沒去中興新村住過。而中興新村在90年代末因為政府組織改造，將台灣省政府機關虛級化，很多廳處裁撤後，也慢慢失去了重要光彩；許多原來住在宿舍的職工，也因著孩子長大離家求學、工作而逐漸搬離那裡。中興新村成了一個懷舊的地方。

二侄女開著車穿過寫著「中興新村」的牌樓，牌樓上插著一排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兩邊的椰子樹依然挺立著，我的心情也一下回到從前。由於接近吃午飯時間，她熟悉地找到村裡吃飯的商店區，區門口一個大大的招牌寫著「中興名產─王品桂花酸梅湯」，是典型的外省人飲品。她跳下車買了一杯給我，興奮地問「小姑姑你記得這個嗎？」我接過來搖搖頭，回答「當年我們大概沒騎這麼遠來」。

然後她又帶我去一家餃子店吃餃子和小米粥，店裡的人操著一口一聽就知道的外省國語，侄女又問我記得嗎？我還是搖頭。

吃完午飯後，她開著車在員工宿舍區繞，很多房子已人去樓空，鏽痕斑斑的門窗緊閉著，門口貼著的春聯顏色都褪成白色了；年久失修的房子也很多，有的甚至在九二一大地震時被震倒。

侄女很快找到曾經住過的房子，我已經完全無法從外觀去憶起當年的樣子，只記得當年我們在院子裡玩，調皮的侄兒還拿放大鏡去照一隻蝸牛。當時院子裡有香氣馥郁的七里香，紅色的扶桑花，還有爬滿牆上的紫色牽牛花，可是眼前院子裡所見是一片頹圮和荒草。

我們從後門進去房子之後，我興奮地指出哪一個房間是當年我和她哥哥姊姊住的房間，哪一間又是我們坐在地板上玩跳棋和大富翁的地方，她也聽得很專心，好奇問「 哦，真的啊？」眼裡閃著亮光，彷彿想努力拼湊出當日的情景。

鑽蘭花巷 喚回溫馨歲月

從她家出來後，我們終於轉到那條蘭花巷，在巷子口下車走進去。果然一整條巷子、兩旁樹上開滿一串串淡紫色的卡多利亞蘭，像瀑布般，也像簾子。巷子裡老老少少的遊客都有，有一些年輕人在樹下笑鬧著，照相時少不了用手指比個V 字，果真是一條打卡巷。 

除了蘭花，我也留意到那些人家院子裡種的芒果樹，樹上的芒果在藍天下有著一顆顆飽滿的剪影，還記得用甘草粉醃漬青芒果片的滋味；有些人家斑駁的圍牆上擺著多肉植物和仙人掌的盆景，也是熟悉的；還有一戶人家院子裡還曬著衣服，紅色的磚牆微微走了樣，磚縫裡長著厚厚的青苔。

從巷子頭走到巷子底再回頭，心裡不禁感謝這戶把蘭花種在樹上的人家，因他們的用心，讓這座消沉中的綠色小村還有著源源不斷的生機，吸引著不曾來過、或者不曾聽過這裡故事的遊客。也許數年後這些老舊的住房會被一輛輛推土機推倒，然後高高的起重機會告訴你將來的大樓會有多高。對那些曾住過這裡的人，記憶裡的人事物終將會被漸漸淡忘，但也因著這排蘭花，我們還來得及回來追憶那些過往的笑聲，和曾經屬於這裡的溫馨歲月。

車子出了中興新村，一路往烏日的高鐵站去，我們彷彿一下子從幾十年前泛黃的記憶裡回到眼前的世界，隔幾天我就飛回美國了，二侄女繼續她如常的日子。二、三十年沒見面的我們，很欣慰在回憶往昔的同時，身邊還有個擁有相同記憶的人可以抒懷，可以同喜同悲。

註：出自父親的詩稿「流亡紀懷之二」，原詩：艱險投荒不帝秦，情甘嗟食作流民，萬千垢面蓬頭客， 盡是精忠護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