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禪師和禪弟子

玉平的法號叫道專。個子不高，卻很有氣勢，步子重重的，因為以前手持的攝影機很重，她習慣性用力往下踏。四年前她初次來台南縣關廟的菩提寺，是傳媒系同學拉她幫忙做義工。由做義工起、到辭去原有工作來菩提寺全職、到讀佛學院，最後出家了。原因之一是她對白雲老和尚有無限的好奇。

她進佛學院之前那一年，專責拍攝老和尚，拍他主持法會、拍他演講、拍他的造型照。一次她擺好鏡頭正在打光板，一位比丘尼弟子走到老和尚面前說：「我剛接到長途電話……」沒等她說完，老和尚就插話：「你就請假回去照顧你父親，等他病況轉輕再回來。」玉平心裡嘀咕，他怎麼知道她是來請假的？怎麼知道是她父親病了？怎麼知道她父親的病會轉輕？玉平問其他弟子，她們都見怪不怪地說，這常發生，老和尚知道你心想什麼，也能推知未來。有一次她下班經過知客室外，老和尚在跟一個弟子說話，玉平發現老和尚負在背後的雙手正在動，好像在做什麼手印，是在跟誰溝通呢？他能一心幾用呢？

剛剛出家的時候，道專魯莽的個性不改。一天她經過三寶殿前，老和尚正對一位比丘尼弟子作獅子吼，如雷震耳，道專沒被嚇倒，因為她以前見識過幾次。老和尚八十多歲了，見他怒目圓睜，滿臉發紅，道專擔心老人家的身體，就咚咚咚跑上去對他說：「師父，師父，不要生氣！生氣大吼對身體不好。」

師父轉過臉對她說：「你看我是在生氣嗎？」

道專瞪大眼睛望著師父，師父的臉不紅，表情平靜，眼神帶著慈愛，師父不是怒氣沖沖嗎？說變臉就變臉？忽然她明白師父是在點醒她，獅子吼跟犯嗔怒不同，獅子吼現怒相，可是內心沒有憤怒，內心是渡人的慈悲，為了警醒徒弟的執迷。因為她參到老和尚的境界，她得到小悟。

幾年後老和尚派道專出任佛學院的訓導主任。開學沒多久老和尚就去北部幾個道場講經說法一周。有三位住佛學院二樓宿舍的學生來找道專：「主任，學院後面的竹林，晚上風一吹，嗚嗚嗚，像是鬼在哭，好可怕！」

住在一樓的舍監法師也說，竹林的搖曳聲太吵，令她睡不好。道專想，問題總要處理。菩提寺湖邊的沙彌園住了男眾出家人和小沙彌，沙彌園的當家是男眾鏡運法師。道專去找鏡運研究這件事，鏡運說明天他會帶男眾師父把竹林給砍了。道專住學院四樓，當晚竹林出現她夢中，白霧繚繞，林中十多個男女，有老有少，其中一個小孩到她面前說：「我可以在這裡玩嗎？」

第二天下午道專和菩提寺的執事們討論事情，四點回到佛學院，後庭大放光明，男眾師父已經把竹林砍了，地面只留下一片十公分帶根的莖。

當晚跟道專相熟的一位比丘尼來佛學院找她：「你知道這些竹子是誰種的嗎？」

「不知道啊。」

「是老和尚創立菩提寺的時候種的，特地找來大陸的品種，叫琴絲竹。」

道專心想，完了，等師父回來挨罵吧！她想起竹桿鮮黃色，上面還有深綠色的直線條，天啊，是觀賞類的雅竹啊！

老和尚回菩提寺之後，道專的心吊著，等著被叫去罵。他回來第三天，那位道專相熟的比丘尼又來找她：「老和尚問竹林怎麼砍了？我告訴他了，他說可以告訴你，他知道了。」

道專想，「知道了」是什麼意思？是什麼公案？又等了五天，以為沒事了，她站在學院三樓窗前往下望剷平的小竹林，想起自己的夢，那些在竹林白霧中的男女老少是誰呢？是竹鼠精靈？竹樹精靈？還是鬼魂？她把眾生的家給剝奪了？這時她轉身，老和尚已站在她身後，無聲無息，把她嚇一大跳。老和尚問：「道專，竹林到底是怎麼回事？」

道專陳述學生的反應，說：「因為學生害怕，所以我請男眾把竹林處理了。」

老和尚沒有她預期的生氣，反而輕聲說：「道專，以後要記住我現在說的話：人家跟你說什麼，你不要馬上去做！」

當時道專不懂，幾天後悟出來，這就是老和尚教過大家的法門，在五蘊的「想」與「行」之間建立間隔，這樣才能夠觀想周延。譬如說，竹林事件真正的癥結，應該是學生心中會害怕，如何令他們自己能消除心中恐懼才是重點。

又過了一陣子，道專發現趴在地面的竹節處長出芽了，興奮地找到老和尚說：「師父！師父？竹子沒死，它還在長！」

老和尚臉上飄過一絲詭異，說：「道專啊，你既然有本事把竹林砍掉，你就有辦法把竹林旁邊的房子拆掉。」

道專愣著，沒有回話，心想她哪裡有能力拆，那舊房子是早期的大寮，廢棄在那裡。老和尚的表情似笑非笑，走了。道專忽然明白，師父在戲弄她。她只好又去找鏡運，他動員男眾花半天把房子拆了。老和尚在原址蓋了間陶藝教室，請陶藝老師來教眾出家弟子，不少人創作出相當好的陶器。道專了解到，一些不經意行為造成的傷害，在師父周延轉念的指引下，能產生善的果。她又得到小悟。

道專憶起還在讀佛學院的時候，寺裡各建築之間都還沒有鋪水泥路，一下雨就積水，大家都捨不得穿雲鞋，就穿著塑膠拖鞋，踢踢踏踏，拖鞋和腳都泥濘不堪。一天雨後天晴，玉平走在泥路上，連腳面都沾了泥，這時老和尚擦身而過，回頭叫住她：「玉平，你猜我的鞋底乾不乾淨？」

她站定注視他的拖鞋，不知如何回答。老和尚像個孩子，說：「哈！你一定猜不到！」

他舉起腳，玉平驚呆了，鞋底真的沒有泥。這個公案你參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