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醫師的下班筆記】陳彥任／釀梅

有那麼幾天，家中都是透明的香氣，像冰淇淋汽水上的那顆櫻桃，像旅館窗外的人生第一場大雪，像水洗過的童年（毫無憂慮的那個版本），鼻力全開連洗衣精都反覆確認地聞，才發現源頭是正在放乾熟成的青色果實。

開始釀梅酒，是因《海街日記》。小鎮生活的難與不難其實總是很難，但彷彿坐在廊緣挑著梅子，就能借點那種光燦的、更好的生活。

於是在蝦皮訂了梅子，終究是生手，為了讓運費不那麼刺眼的十斤完全占滿廚房。接下來每個步驟都是Google不到的驚喜，新鮮梅子的絨毛是疏水性，視覺就是清洗時每顆都套上一層晶亮的氣膜；洗碗很討厭，但洗梅子像玩玻璃彈珠（痾，如果這個詞彙太老，可以代換成水晶寶寶）。放乾時，便是那幾天家中的透明香氣，香水有諸多氣味，描繪一個萬事萬物新生的早晨，如橙花、如青檸、如馬鞭草，但沒有一種如新鮮梅子般能具體。

網路配方各異，初入門恪守各樣禁忌，層層堆疊後虔敬交給時間。好像跟指數投資一樣，前幾天還會不時晃晃瓶子看看漲跌，糖慢慢溶解是央行降息市場狂歡，慢慢也就淡了，梅子靜靜在那裡宛若日常。時間的贈禮是複利，是指數投資創造神蹟的原因，投資人／釀酒人就是什麼也不做，時間讓梅子吐息，讓酒精與香氣交織。

曾載一走火入魔的APP，手機一點，養花養草是疲憊上班族的療癒。那APP可種植自己心愛的盆栽，灑水施肥除草一樣不能少，主打時間流動同真實世界，也就是假如繡球要五月才開花，那手機就要日日服侍到五月。

只一個小時我刪了。

梅酒在真實時間中的一年後開封，跟想像一樣好，但僅跟市售一樣好。第一年所恪守的禁忌在理科腦中轉了幾回，決定打破。首先梅子須完全乾燥這件事不合邏輯，再怎麼乾燥，果肉裡面的水一樣是H2O，私以為關鍵是清洗梅子的水要乾淨（使用飲用級的水）。糖的比例可隨喜好調整，高濃度確有抑菌效果但真的太甜，薄糖反而清爽有香。也看過國士無雙推出一款以清酒為底的梅酒，雖然自釀時眾人驚恐酒精不夠恐發霉，但一年後的成品淡麗纖細。不知道如何處理的威士忌整罐倒下去，經過時間稜角完全消失，盲飲時沒人猜得出是威士忌，每個人都喜歡。

如果十斤十斤網購，成堆梅酒釀在一坪幾十萬的房子會生出家庭風暴。細眼一瞧，傳統市場有散裝零賣。阿姨看年輕人買梅子咕嘰咕嘰好可愛，問我想學紫蘇梅的作法嗎？當我禮貌開朗回答好呀，阿姨瞅了一眼，算了，你回家不會做，不拿真心換絕情。

取出十草紋豬杯，用木貓爪夾取三顆冰塊，倒一勺梅酒原液，沖氣泡水，拍照，上傳。也分裝幾瓶給朋友，棄金蓋選黑蓋，洗鍊玻璃瓶還有和柄貼紙，大家都喜孜孜的。

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前無古人的事情，卻突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時候，鄉下那種中藥紅蓋大塑膠罐，阿嬤也裝滿整瓶米酒頭與梅子；飯後一杯，那是不用雪樹伏特加不用無印良品釀酒罐，每月七千老農津貼就衣食無虞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