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藏寶圖】徐子迷／彪哥

我的誕生是個意外，所以我有一個大我七歲的哥哥。在此之前，獨生子的他備受父母寵愛，以至於我出生以後，和哥哥成了「冤家」。說也奇怪，別人家的哥哥大多疼愛小自己許多的妹妹，可是我的哥哥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不停地排斥我、疏遠我，而我這個不識相的妹妹卻因此更想親近他。

記得剛上國一的他，從學校的工藝課中學會了做門鈴的方法，便去五金行買電焊槍、電池和電線，拼拼湊湊地把他的房間改裝成一個布滿機關的空間，但凡有人進入，開他的抽屜、櫃子或是裝滿寶貝玩具的木箱時，就會觸動「啾啾啾」的鳥叫鈴聲，無法停止，必須等到他回家，「罪證確鑿」地告狀父母或是嚴厲地指責入侵行為後，才能關掉。但，六歲的我哪懂得「規矩」，對於哥哥收集的飛機模型、各式手槍、光彩斑斕的彈珠和五顏六色的尪仔標，總是興味盎然，常常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光明正大地闖入玩耍，­管他鳥叫聒鳴一整天，我行我素。有時不小心弄斷了飛機翅膀，偷拿了幾顆彈珠或是拗到尪仔標一角，也不說謊逃避，誠實認錯的態度，氣得父母哥哥拿我沒轍。有一回，我把哥哥剛做好、等著陰乾的飛機模型壓歪了，害得他哭了一宿。

父母對於我們兄妹間緊張的關係，向來採取「各打五十大板」的管教方式，注定了我們得吵吵鬧鬧、互不相讓地過日子。直到長大以後，彪哥與阿仔的出現，改變我們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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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凌晨兩點，我被「OOO你給我出來」的叫聲驚醒。因為喊的是哥哥的名字，剎那睡意全無。打開床頭上方的窗戶探頭一看，是兩名男子。「妳，就妳，不要張望，叫OOO出來。他不出來，我們就吵到天亮。」對面公寓的燈逐漸亮起，鄰居出來察看。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彷彿置身古惑仔相互叫囂的場景裡，覺得既荒謬又好笑；然而，很快地，這種荒謬感就轉變成恐懼。我跑去客廳按下對講機開門，請他們上樓。

彪形大漢的「彪哥」與瘦如春雞的「阿仔」，兩人一前一後、一高一矮地站在我家鐵門前。阿仔從彪哥身後探出頭，問：「妳哥在家嗎？」「他已經許久沒有回家了。」「騙人！上個月妳哥還要我載他來這裡。」「他只是偶爾回來一下。」彪哥顯得不耐煩，用手推阿仔的頭到身後，掏出口袋裡一疊本票，貼近鐵欄杆說：「不要廢話。他總共欠阿仔二十萬，這本票上都有他親筆簽字，妳只要告訴我怎麼還錢就好！」

當時我二十二歲，大四生，白天半工半讀，晚上念夜間部，一個月的薪水也不過一萬出頭。看著二十萬的本票，兩腿有些抖。彪哥繼續說：「阿仔向我公司借貸二十萬，半年沒還，連本帶利共五十。」彪哥沒有抽菸沒有嚼檳榔，一身黑衣墨鏡。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直覺他不是不講理的人，於是大膽示好：「這位大哥請您幫個忙，給我點時間把事情弄清楚。如果我哥真的欠您錢，他還不出來，我替他還！只是我現在還是學生，一個月打工的薪水也不過萬把塊，能否通融一下，每月還五千？」彪哥回頭看阿仔，阿仔想一下說：「那先還本金二十萬給我，利息再和彪哥算。」彪哥接著說：「每月什麼時候來拿？」「五號好嗎？」「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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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的陰影，造成我連續十年無法安穩睡覺，半夜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甚至是蟑螂爬行牆壁的聲音都能驚醒我。哥哥那幾年鬼迷心竅地玩起股票和期貨，錢滾錢的下場就是輸個精光，四處躲債主。沒有手機的年代，人一旦出門便像丟了，好不容易聯絡上，哥哥也只說：「管他們死活！不還錢啦，這些忘恩負義的人。」隨即憤怒地掛斷電話。

每個月五號晚上七點，彪哥和阿仔準時出現家門口，我從鐵門的欄杆遞給他們五千元，等還完一萬塊時，他們就把一張本票還給我。當我還完五萬塊時，正好大學畢業且已找到正職工作，決定搬出租屋處，獨自生活。之前因為不想讓父母操心，沒有告訴他們哥哥欠債的事，如今，我已無力再支付債款，只能誠實以告。

要拿回替哥哥還債的最後一張本票當晚，我首次打開鐵門，請彪哥和阿仔進屋裡坐，備妥汽水招待。我說：「今天是我最後一次替哥哥還債。以後我父親會繼續和你們聯絡。對不起，欠你們這麼多錢。」阿仔心急地問：「妳不會賴帳吧？萬一你們全家跑了，我怎麼辦？」話少不苟言笑的彪哥，立刻用手擋住阿仔的嘴：「小妹，看妳的面，我信。」

我激動地落下眼淚，無法遏止。所有的委屈、恐懼、壓力瞬間得到了寬慰，還有一絲絲的溫暖以及愛流淌心底。這是哥哥從未給過我的溫情，陌生的彪哥卻給了我。

從今往後，我誰也不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