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宇文正／看星星的人

12月8日，火星衝。一周前，Paul告訴我想去拍火星。他已查考過了，當日台北陰雨，南投晴。南投有個卡爾小鎮，天文愛好者常聚集觀星。那是個露營區，Paul問我可否請假陪他去？「露營？」他也做了功課，「可以住露營車。」Paul是我先生，為了避免他將來退休後形成大型家具，我得現在就積極支持他的健康興趣。

卡爾小鎮位在翠峰農場，海拔2309公尺，是適合觀星的天文教育園區。不過當天是星期四，上班日，雖然是未來十年內可見到最大的火星，卻未見人潮。露營車只見到兩三車燈光。那其實不是我想像的露營車，而是以遊覽車外殼改造，裡面浴室、暖氣一應俱全，只是長得像車的旅館，台北女子我，很滿意。

園區附近有一排商店，販售當地農產、茶葉，僅有一家小吃店。我們先去問問，開到幾點？老闆回答：「天黑就關門。」敢情這老闆也是天文學派的，「那今天……」他望了一下天色：「差不多五點半天黑。」我們早早就來吃晚餐，不然就只能吃泡麵了。我又問：「那明天早上幾點開店？」這老闆從不直接回答數字：「妳還沒起床，我就開店了。」

原只知道當夜火星、地球、太陽將排成一線，謂之「火星衝」，這一天火星和地球之間距離最近，而且被太陽照亮的一面完全面向地球，因此格外明亮；巧的是，這一天恰逢農曆十五，是個大滿月。天黑不久火星便升起了，離明月不遠，肉眼就看得分明，真是美。但Paul不急著看火星，他選好位置，架起望遠鏡，對準土星，「土星會先下去，晚一點就看不到了。」我以為看星星是很悠閒的事，沒想到還要搶時效。

Paul在寂靜廣場上獨自調整望遠鏡，如果周末來，大概會有很多天文同好，以及無數的大望遠鏡在這裡聚集吧。說起這愛好，其實是我先開頭的。

我就像天下的癡心父母，當兩三歲的幼兒坐在娃娃車上指著他視線所及的小花小草問我「這個？」「那個？」，我便以為他將來要做植物學家了。小兒再大一點，指著滿空星星東問西問，我已經算是家裡最會認星座的「權威」，回答完木星、北極星、獵戶、大熊、小熊、天后座之類，然後就不會了，卻又滿心認定，這小傢伙未來將成為一位天文學家。不只是想想而已，我還鼓動老公真去買了天文望遠鏡來陪孩子觀星。

最容易觀測的是月亮。我一度對於月球的地形瞭若指掌。北半邊平坦的雨海，向左（註：天文望遠鏡中所看到的影像其實是左右顛倒的）是澄海，左下是寧靜海。雨海之下，有個明顯的隕石撞擊坑洞，是哥白尼坑。哥白尼坑右邊那片窪地是風暴洋。哥白尼坑下頭有雲海、濕海，再往左，是「酒海」……我對孩子說，有個作家胡蘭成，他的名句「採四天下花於海釀酒不成」，原來成於月球。接近南極，有個明顯的放射線狀坑洞，是第谷坑，它的放射線條讓月球的表面看起來像一顆大哈蜜瓜。月球的自轉與繞地球公轉周期一致，因而永遠以同一面向著地球。

我們年年出遊，旅行中更要看異國的天空。十年前（2012）美國中西部之旅，竟與舉世震驚的奧羅拉（Aurora）劇院槍擊案擦身而過。我心心念念的是，深夜抵達丹佛的第一晚，正趕上金星、木星、畢宿五「三星拱月」天文美景。我們沒把天文望遠鏡搬出國，幸而旅館附近光害不大，而那三顆星星實在太亮了，肉眼就能看到，畢宿五（金牛座主星）弱一點，也只要普通望遠鏡或是好一點的相機鏡頭就能清晰觀察。三個人經過十幾個鐘頭的長途飛行毫無倦意，深夜站在旅館外頭草坪上靜靜遙望三星圍拱一彎眉月，這樣的異國之夜，會是多年後美麗的記憶點吧。那年孩子快滿十六歲，剛剛考上建中，未來雖仍未可知，但已明確「宣達」，他才沒興趣當什麼植物學家、天文學家。

天文望遠鏡，在之後的十年幾乎隱退，偶爾拿出來，竟然是看太陽。2020年6月21日的日環食，Paul買來減光片，前一夜自己手工製作濾光鏡，罩在望遠鏡的鏡頭上。我們一家開車奔赴網路上說最宜觀看的嘉義蘭潭水庫，那裡早早就有一群夸父占了好位子。那架望遠鏡沒辦法接相機，我的手機是三人中功能最好的，便全程用我的手機對準望遠鏡的鏡頭拍攝。那個下午，我簡直像個天文轉播員，從15:20上傳臉書第一張照片開始，記錄太陽一點一點的虧蝕，直到16:13，拍到完整、美麗的環戒，之後，又一點一點的，從微笑，變成碗，變成缽，變回一個圓。人潮慢慢散了，17:26太陽回來了。臉友們說：「你們家拍的是網路上所看到最精采的。」因為是出動天文望遠鏡啊。

可能是這一次經驗太美妙吧，Paul的天文魂整個被喚醒了。砸重金買新望遠鏡、更高倍數的鏡頭、轉接相機，手機下載星圖App，沒事就爬上我們家大樓的頂樓練習看星圖、調校星位。還加入天文同好的line群組，一有天文消息，群組裡議論紛紛，Paul的心就蠢蠢欲動。電機系畢業，一輩子從事電腦研發，不知風花雪月的Paul，現在每天抬頭瞭望天空，研判天象、氣象，變成了一個看星星的人。

有時晚飯後散步，我們指認天上的星星，我已失去權威地位，現在整片天空都歸他管了。只有雲吧，有時襯托，有時掩蔽星月，有時慨然散盡的雲，還是屬於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