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新詩】陳義芝／全靈魂柱體，藍寶石音色

推薦書：陳育虹詩集《霞光及其它》(洪範出版)

▋穿越第四維度的詩人

我認真讀陳育虹的詩，始自2004年的《索隱》，那是她與古希臘女詩人莎弗（Sappho）密會的心聲，顯示情難以自禁的女性黠慧，彷彿來自星月的呼喚，吸引我回頭去看她的《河流進你深層靜脈》（2002）：〈只是一株細瘦的山櫻〉中的自我，〈清晨的慢板〉中的音樂，〈睡，記憶之堅持〉中的夢幻，〈旅〉呼應Edward Hopper畫境中人的孤寂……，留給我鮮明的印象。這些印象也在她後來的詩集中屢次印證。

繼《魅》（2007）、《之間》（2011）、《閃神》（2016），今年（2022）育虹推出最新詩集《霞光及其它》。查上一冊詩集《閃神》「未結集詩作一覽表」列出三十二首，《霞光及其它》自其中承接了三首，仍有二十九首加上此次不結集的五首，共三十四首待編。不是所有寫下來的，都要編進詩集裡，秉持雜貨店與百貨公司精品專櫃的對照比喻，她要求每一本詩集須是精品專櫃而非雜貨店，其特色為有機、精美，而非物件繁雜。擁有對人生和語言藝術的深刻感受，她不慌不忙地編織手藝，已出版了八冊詩集，我確信她會是一位穿越第四維度的詩人。

▋勾連身體感官情境，形成神奇律動

《霞光及其它》分成三卷，卷一海鷗詩學，卷二落葉拼圖，卷三本事。卷一收二十九首詩，「就讓我傳給你一些海浪／的聲音，一些海鷗／（他們知道／我要說什麼）傳一些／霞光，仍然燦爛」，這幾句揭示了詩集命名的符碼，她想傳給讀者一些生活閱讀感受、遊蹤見聞，題材是人們共有的，詩人在觀照中加入私密隱喻，使具有曖昧的審美性。例如〈火山〉，以「我們」為詠嘆對象「從開始我們／就選擇了火山」，「我們樂於／允許感官／發酵，彷彿蜜蜂／釀蜜」，「我們種下月桂和金急雨／金黃的雨垂掛著」，「七日七夜／火海，紅海／不分開不後退／它收納我們／七日七夜大雨」，「泉水溫暖／我們進入另一次／休眠」。詩中有火山晃動、噴薄、焚燒、冷卻等情景，有瑟伯若斯（Cerberus）神話典故，最迷人的魅力還在勾連身體感官的情境：愛如火山，慾如岩漿，休眠的、不確定的、催眠的、火山醒了……這次第形成一種神奇的律動。

〈片面〉一詩，寫台中東勢火車站，其形式特值一提，不少句子用雙直線槓去，代表寫下又刪除，只讀未刪的部分或全讀，都讀得懂讀得通；刪與不刪的對照，則為表示地景變化、時間滄桑，那些槓去的描寫就是從前存在而今不在的。這一形式也示範了詩的發生、修改，筆墨存與不存的斟酌。假設我們說否定句帶給讀者如何是肯定的思索，那麼，刪去就帶出如何不生滅的感嘆。

▋最震撼人的「時代」關注

2017年我在育虹榮獲聯合報文學大獎的頌詞中說，「有一些女性的詩只有時間而無時代，陳育虹不然，世紀的災難如921地震、日本海嘯、海地震災、敘利亞戰爭、世貿恐攻……無不納入她的心思萬花筒、感官實驗室，留下紀錄。」這本新集，我們也看到她對病毒肆虐、恐攻、化武的傷痛。最震撼人的「時代」關注，要屬卷二〈落葉拼圖〉這首長詩。

這首詩共七章，以洪範版所排字高計算，近五百行，敘述層次多元，語態也多元。「像一朵烏雲她走過／腳下的落葉發出呻吟／她眼睛的深夜沒有星光」，她是戰爭的受害者也是母親的投影；沒有星光的深夜，是戰時也是年老時。其中有四章以「穿過長廊」為題，長廊是時間的、記憶的意象，詩中的我探索母親的經歷，與母親一起走進「過去」，但母親已失智，記憶斷續，記得的都是惡夢：

她只用她的惡夢說

他的眼睛他的鼻子耳朵

塞滿了泥他的血

是黑的是紅的他的手

他沒有手他像半截

沒燒乾的木頭……她用她困惑的

手勢猶豫的眼睛說

母親的惡夢中充斥血泥、殘肢、毒氣、死神的臉、門縫的風。「戰爭從沒停過／母親的戰爭從沒停過」，在生命盡頭等她的是遺忘以及死，「恐懼是最後一絲／活著的證明」，可見心理創傷多深。

命名「儲藏室」那一章，儲藏著失智母親斷續的記憶，她看見一個女孩，不知道是不是從前的自己，離亂中「她沉睡在血紅彈殼碎片裡」，「有些人是老鼠有些是蝙蝠在地上磨爪子在垃圾堆磨牙……」。母親試圖壓制躁動的靈魂，但靈魂無法安靜下來。這一章全長一千零十九字，沒有標點，是這首長詩最長的意識流段落，讀者如果細心會發覺有些句子的顏色深點，有些句子的顏色淺些，深淺錯落似要呈現意識時明時暗，時而透出一點亮光的現象。

另兩章的標題是「在河的對岸」、「途中」。描述母親從小身經的飛機轟炸，跟著姆媽（母親的媽媽）逃難，聽聞誰家的孩子陣亡，「常聽說有人從屍體堆裡爬出但其實全都死了」：

惡夢如季節無法拒絕

我往前走隊伍很長

雨是我是泥濘無需辨識

低沉的是加農砲，聒噪的是機關槍

一個二等兵仰躺著睜大眼睛像是努力辨識

天空辨識他即將失去的世界

野狗低吠我聽到牠們試探的腳步

詩中也描寫到女性遭遇的性威脅：「他站在牆邊他撒尿他看了我一眼他走過來對我吐菸圈巨大的黑影往下壓我閉起眼不想記得菸味尿味汗味他濕黏的頭髮他肥胖的手」。像這等意識流描寫，不僅在「儲藏室」那一章，育虹特別用不分行的段落穿插在各章，藉以撐起敘事架構，推進情節或者補足情景，並與分行的詩節相叩應。

表現戰爭的現代詩作，如此長篇，含有「切身」之痛，並且關連記憶喪失的無助，實屬罕見。我們能遺忘過去的傷痛，漠視戰爭的殘酷嗎？海峽風雲吃緊之際，詩人推出這一殷鑑不遠、奠基於歷史現實，而與感受相互滲透的巨構，實有悲憫之心、警示作用。

▋對同在與不同在時刻的感嘆

卷三以〈本事〉長詩為主，外加十五首短詩。育虹寫愛情關係：冬天是僵局，黑曜石是阿帕契女人的淚，菅芒是波浪的身體，不和諧音和新穎的和弦組合，將恬靜旋律突然帶到尖銳強烈的情感衝擊中。愛情苦於傾斜、距離、牆；關係苦於空間、苦於修補、苦於擱淺。〈砌牆〉一詩談關係的演變，用傷害的話燒成坯磚，用不說的話為坯磚上釉，再用這些磚塊封死對方，最能代表這一卷詩對同在與不同在時刻的感嘆。若無敏感心思不可能寫得如此俐落。

本卷最動人的作品當屬〈本事〉這首四百一十行的長詩，此作也可當十四首描寫愛的體驗、情人命運的組詩讀，形式上幾乎都是三小節，每節十行，只有一首四小節、兩首兩小節是例外。整組詩體式如一，意涵、音調也統一，寫愛情始末、藝術召喚、生命信仰，包含最初的、未知的、迎面逼視的，詩人不斷地以如果、或者、是否、如何、我無法、請允許……等語詞去設想、去布局，繼而拆解、跨越困局，簡言之，都在辨認自我，重寫一個全新的自己：

必須拆解刻板的架構

不允許音步干擾

必須量化一切雙關的字彙

跨越文法，消除句逗

一行溶入下一行

如眾神的形體

心思的懸擺包括隱於內的情感語彙：亟思跨越有所限制的文法、句逗，及必須對抗的樹立於外的「刻板的架構」。詩人雖說「這是一個太晚的故事」，但她渴望有「一個豐滿的宇宙」，「從松果體瀰漫到四肢」的靈魂，她說「其實，墜落／不來自罪惡，墜落／來自感覺」，感覺深入情愛本質，為情愛關係提示出「一個新陳代謝系統」，如此一切發生都有意義，即使耗損，也是有機廢料。

〈本事〉的抒發，例如「我赤身渡過又縱入熔漿／讓自己寸灰不剩」，有育虹早年名篇〈塔克拉瑪干〉「我已經翻越火焰山與死亡之海」的無悔無懼；「流星描述了我的墜落∕以秋葉等待腐朽∕以蕨藻被風浪捲起∕散亂水面∕像一隻瓢蟲面對∕荒蕪找不到庇蔭」，又有李清照「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的無以名狀的憂傷，確如古詩論所謂：文溫以麗，意悲而遠，可謂驚心動魄！

必須能引發讀者激情，才見詩的魅力！育虹最好的詩，都是在冰雪中灌注熱燙暖流代言生命需求的詩。現實的摧殘、記憶的敗壞、愛情的無辜、形形色色生活的夢，「在不完美中想像，創造」，構成《霞光及其它》這本新作全靈魂的柱體。她體察人間的不幸，消解苦楚，使讀者聽到了原創性如藍寶石的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