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族之歌】黃梵／熱帶雨林的德性

尖峰嶺的山嵐霧氣，成了我眼中的白色婚紗，似要一世掛在山間，等著仙女前來試穿。

乘車來到熱帶雨林的棧道入口，從下往上看，層層疊疊的樹葉，把一切掩蓋得密密實實，似乎不願讓人知曉雨林的祕密。

熱林所的盧春洋，卻是個試圖揭開雨林祕密的人。她對雨林的講述，一開始就吸引了我。我決定跟著她，沿上上下下的棧道，穿行鳴鳳谷的雨林。以前總以為，住得擁擠的是城裡人，擁擠到覺得窒息，人就會去郊外，尋求更大的天地。進入雨林不久，我似乎也有了植物的感覺，它們住得比人還擁擠，同樣也渴望有透氣之所。

熱帶雨林的雨量太大，雨水會沖走地表土壤裡的養分，令植物置身貧瘠的土壤，必須各顯神通，各有神奇的生存之道。比如，苔蘚、地衣等，就等著灰塵透過樹隙，飄進雨林，等樹皮上有了灰塵打造的「土壤」，它們就蓬勃附生其上。盧春洋說，有的苔蘚甚至可以從空氣中，直接吸取養分。再比如，鳴鳳谷有一棵學名叫「盤殼櫟」的通天樹，樹齡已有千年，樹高達三十五米，為了不在貧瘠的地表「餓死」，它拚命往上長，不只力爭露頭曬到太陽，還把根紮向富含養分的土壤深處。據說，樹的根系，會與樹冠一樣龐大。

我看見通天樹，只靠一層樹皮，撐著偉岸的身軀。人甚至能走入其內，抬頭望見它頭頂竟開著「天窗」。看來它已具備智慧，設法擺脫了樹皮內的多餘「脂肪」，輕裝上陣，只為比別的樹高出一頭，只為比別的樹根深一尺。它在鳴鳳谷做到了最好，像英雄一樣，日日聽見來人傳揚它的美名。

英雄也有最後的時刻。英雄也有迥異的作為。一些死去的大樹，不知死後已成為英雄。一場颱風過後，雨林中總有大樹倒下；或某棵時日已盡的大樹，那薄薄一層樹皮，再也撐不住它千百年的沉思，要倒下成仙。這是整個雨林都珍視的時刻，倒斃之樹，在樹冠密布的雨林，突然打開了一扇天窗，讓陽光像仙女，探身進雨林，令所有植物都激動不已。據說，一棵倒下的紫荊木或託盤青岡，能為雨林打開數百平米的天窗。

這個讓我驚訝的現象，叫林窗。倒下的樹，不只引入了陽光，讓雨水能澆到雨林底層，還成了最肥沃的「土壤」，讓無數植物獲得生機。不只真菌、腐木菌等先下其手，許多沉睡多年的種子，也會被陽光喚醒，發芽生長。圓鼻巨蜥、變色樹蜥、節肢類動物等，也有了曬太陽的機會。據說，林窗讓動植物照到的陽光強度，提高了十五倍。隨風飄來的袍子，被鳥銜來的種子，也會歸家一般，在倒樹上著床、生長。

林窗，讓我覺得，雨林並非無思想那樣簡單，它也有讓人欽佩的德性。倒斃之樹，以它死去的無用之用，令雨林重現生機。這等高尚，不能不讓我想起，海中的鯨落。都是以己之死，換來他者之生。相較之下，人之死，要自私得多。無論土葬或火葬，最吸引人的，是遲滯死者成為土壤的時刻，越遲越好。而林窗，令倒斃之樹迫不及待，想立刻成為土壤。面對雨林的林窗作為，人還敢說自己品德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