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世界】栩栩／步行的意義

推薦書：蕊娜．文恩（Raynor Winn）／著，蕭寶森／譯《鹽徑偕行》（野人出版）

若論起普通旅人和步行者之別，我感覺，前者的路長在嘴巴上，後者的路長在腳上。

英格蘭西南海岸步道長達1014公里，拜Google和Tripadvisor之賜，普通旅人也能輕易探得相關路線與評論，太陽底下本無新鮮事，人跡再罕見，總有前人可為嚮導。

路線有了，接著是裝備、隊友和適當的體能訓練。假若以這些標準衡量蕊娜‧文恩《鹽徑偕行》，樣樣不及格：她和惡疾纏身的丈夫意外捲入友人的投資失利，經過漫長訴訟，房產被迫抵押，夫婦倆一夕淪為靠政府補助金度日的流浪漢。因為無家可歸，只好展開西南海濱小徑之旅，白日步行，晚上睡（網拍買到的二手）帳篷。

換言之，這段旅程是走投無路以後的另一段路。

憑空生出一段路，談何容易。中年的身體，少勞作，小病小痛不斷，本該走在人生與體能的下坡路，乍然轉向荒野，難免力不從心。於是，我總注意到那些與身體息息相關的細節，更精確地說，各種因身體而生的煩惱；書中花非常多篇幅描寫身體帶來的限制：飢餓、寒冷、肌肉痠痛……最棘手的是，飢寒不只會同時發生，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這些根植於本能的需求撕去了徒步旅行的浪漫外衣，回歸基本面──哪裡能獲得免費飲用水和便宜的熱量？戶頭餘額還能撐到下一次補助金匯入的日子嗎？

走得越遠，勢必越發遠離現代化生活，進入原始求生存的狀態。偶爾，帶著一身不知是汗水抑或海風凝結出的鹽粒進城，即使只是短暫停留補給，仍然感覺隔閡；本能是步行者與文明最後的一點連結了，儘管如此，如何滿足本能這件事也會產生質變：她開始採集植物，用海水洗澡洗衣，洗畢，人和衣服一同攤在岩石上晾乾。

這些原始生活方式自然使他們有別於其他背包客。剛踏上小徑時，途中偶遇陌生人搭訕，問哪裡來哪裡去人生何其有幸擁有這樣一大段自由光陰可供盡情揮霍？面對善意提問，蕊娜卻實在地被戳中了痛處。幸而這些問題會逐漸消音，徒步使形貌改變，到後來，任何人一看就知道他們走了很遠的路。

正因為日復一日地抵抗有形的錘鍊，回去面對生命中巨大而無形的挫敗，才能生出與之周旋到底的決心吧。說到底，那繞了遠路的，有時竟反而直奔主題。

那麼，若論起普通旅人和步行者之別，便不在路之遠近，而在這一段路如何與既有的人生銜接，互通有無。讀《鹽徑偕行》，看風雨之不測，一切可計數與積累的資本轉眼間歸零，除此身外別無他物，然而，憑藉著意志、愛與神隊友，終能一步步由人造的城郭與工業中走向自然，而後又從那荒僻險惡之地，手腳並用地，返回你我面前。步行始於身體，但不僅止於身體，這就是步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