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第九屆聯合報文學大獎高峰對談】詹佳鑫／說故事的人

時  間：2022年9月17日14:30-17:00

地  點：孫運璿科技˙人文紀念館多功能講堂

與談人：甘耀明、陳義芝、陳雨航、郭強生、楊澤（依姓氏筆畫序）

主持人：楊照

翻越歷史山嶺，採集詩意想像，第九屆聯合報文學大獎由小說家甘耀明奪魁。本屆評審為王德威、周芬伶、梅家玲、郭強生、陳義芝、楊照、詹宏志，經過多次討論投票，最終由甘耀明勝出。

▋前人努力，後人辛苦

主持人楊照首先恭喜甘耀明，並分享歷屆得獎人的「文學近況」：陳列於四月《印刻文學生活誌》發表新作、王定國去年出版《夜深人靜的小說家》、今年獲瑞典「蟬獎」的陳育虹推出詩集《霞光及其它》、駱以軍八月付梓長篇小說《大疫》、劉克襄去年完成母子圖文集《小站也有遠方》、郭強生九月以《用青春換一場相逢》與讀者談心，而吳明益、張貴興依然穩健地默默創作。楊照指出「文學獎」的真正意義，並非獎金多寡、頒獎典禮是否隆重盛大，而是「裡頭有故事」。他認為聯合報文學大獎的高度與精神，在於歷屆得獎人創作不輟，不改初衷；面對未來，此獎仍會繼續鼓勵、選拔在寫作路上精進不懈的作家。楊照幽默笑說，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但此獎體現一種難度指標：「前人一直努力，後人不斷辛苦。」

聯合報執行董事項國寧回憶，聯合報於1951年創刊，昨天剛過71歲生日。從最初只有一張半的報紙，經過政治、經濟與科技等諸多挑戰，聯合報不斷思考如何轉型，而對台灣文壇的關注從未中斷。1976年聯合報小說獎創立，至2014年革新為聯合報文學大獎，這三十多年的悠悠歲月，看許多年輕朋友投稿、出書、獲獎，一同站在這塊文學土壤上，令人感動。項國寧亦提及，此獎至今已見證九位作家的成就，從這串擲地有聲的名單與作品中，或可開始分析：在年齡、文類與題材上，台灣文壇呈現怎樣的時代風景？他感謝歷年評審的專業與辛勞，以及聯副同仁的幕後籌辦：「這是我們的重責大任，用廣告詞來說就是，聯合報努力，讓台灣更好！」

▋發亮的招牌，恩師的點燈

甘耀明接過獎座致謝：「得獎是喜悅，也是壓力，今後要更督促自己持續寫作。」他認為聯合報文學大獎不只是招牌，更是「會發亮」的招牌，因它不斷擦亮自身。甘耀明靦腆笑說，自己其實是很傳統低調的寫作者，結果得獎第二天，手機叮咚叮咚響不停，恭賀訊息紛紛湧入。苗栗縣政府甚至喜洋洋打電話來：「可以到你家貼榜單嗎？」

2002年，甘耀明投稿聯合報文學獎，「記得當年是陳義芝老師頒獎給我，第一名是童偉格〈王考〉，而我寫一篇客家小說〈伯公討妾〉，得第二。母語寫作在當時並非風潮，但評審願意給年輕創作者肯定，我始終感恩於心。」他也回憶在東華的點滴：「郭強生是我創英所的老師，他的電影、劇本和創作課都開在晚上。記得每次離開教室，都要摸黑前行，彷彿創作前景黯淡無光。但郭老師就像一盞明燈，在這場漫長的文學馬拉松裡，給予後輩督促提攜，非常溫暖。」

▋詩意盎然的文學史詩

陳義芝肯定聯合報文學大獎是「品牌保證」，早已成華文文壇焦點。今年甘耀明獲獎後，又在香港紅樓夢獎贏得首獎。陳義芝認為小說讀者始終都在，「《成為真正的人》文字非常緻密，你無法只抓情節略讀。甘耀明在小說語言上費足工夫，如布農女人染布、八部合音、描寫海魯南的心思等，他善用修辭技巧與象徵意涵，讓字裡行間詩意盎然。」

《成為真正的人》有如一卷布農族的文學史詩，甘耀明走向海拔三千公尺的高山田野調查，融匯文獻史料，以清新的敘事風格鋪衍生動情節，捏塑出獨特的小說文體。主角哈魯牧特（Halmut）見證日本殖民統治與原住民抗爭，彷彿為布農族創造一幅大畫，像頌歌，也像輓歌。「最打動我的，是書中兩個男性的情誼，突破制式性別框架，比異性戀迷人，同時也迷離而美麗。」如哈魯牧特為受傷的海魯南貼膏藥，在不見光的房間，小說家描寫手部的移動，觸感，飄散的氣味……這兩人是書中成長的主旋律。而小說最後，海魯南被美軍轟炸機炸死，哈魯牧特懷著心結，卻在大自然與生死的思索中，打開意義非凡的結局──來自不同族群的人，全都走在救援的道路上。陳義芝讚賞道：「本書可視為對自然的禮讚，但何嘗不是人文的謳歌呢？」

▋跨域書寫與歷史小說

郭強生坦言，今日以三種身分參與高峰對談：「我是本次決審委員之一，而轉換寫作者角色，我是前一屆得獎人；在東華創英所時，耀明是我第四屆的學生。除了恭喜與祝福，我也要來感謝他。創英所如流星劃過，辦了十屆就消失。但有耀明這樣用功、柔軟而多情的寫作者，讓創英所能被永遠記得。」

提名鍾文音的郭強生回憶本次激烈的評選過程：「大家一共投了三次票，才確定得主。前一屆是我，這屆甘耀明，師生都拿獎，真好！」郭強生也強調，評聯合報文學大獎的難度很高，不像一般匿名單篇文學獎，可從文本內部的結構技術去評分；此獎同時也跨文類，詩、散文、小說皆有作品入圍。另外，評審必須觀察作家三年內的作品，檢查他是否用功，再從中挑出代表作來決鬥。今年入圍者還有陳芳明、張大春，等於師生大PK。他認為甘耀明從《殺鬼》、《邦查女孩》以來已展現一定的小說功力，這次《成為真正的人》以1945年美方軍機墜落台灣東海岸山區的「三叉山事件」為背景，結構龐大，挑戰更高難度的演出。

回到寫作者身分，郭強生好奇向甘耀明提問：什麼是「歷史小說」？是否願意找個有名有姓的真實角色來寫作？你會寫「被政治正確美化」的原住民嗎？

甘耀明坦承，「寫跨性別、跨族群的確戒慎恐懼，有如走鋼索。我最喜歡寫客家人，從中也揭露政治弊病，但若寫得扁平加上負面形象，很容易引來現實的批評。」他表示，就像每個職業都有風險，小說家面臨讀者的誤解與誤讀，但最好的回應，就是用文字繼續往前探勘。

甘耀明認為，「歷史小說」的定義十分模糊：「我們要把這個『歷史』的時間點定在哪裡才算數？是改朝換代的1945年？那昨天寫的，算不算歷史小說？」談及張大春今年的入圍作品，甘耀明也坦承，自己不會指名道姓去寫胡金銓，「我想跳過弱點，回到小說本身，指名道姓的，或許寫成傳記會更好。」

▋織綴史料，同情共感

曾在東華大學駐校的楊澤笑說，今天是第一次見到甘耀明。其實多年前，楊澤就在第三屆聯合報文學大獎上提名過他，認為《邦查女孩》巧妙將七○年代台灣的風土民情與國際局勢融入小說情節，並以帕吉魯和古阿霞創造出台灣文學特有的山林傳奇。甘耀明對寫作的用心與嚴謹，可從他長時蹲點與田調的習慣得到印證。楊澤認為《邦查女孩》與《成為真正的人》都十分抒情，兩書亦有可互文對照之處。「《邦查女孩》寫得疏朗，但當年有評審認為敘事拉得太長、情節不連貫。若以音樂比喻，《邦查女孩》像一把短笛，輕柔純真地在山裡吹奏；《成為真正的人》則較為繁複綿密，像長笛加洞簫華麗齊奏，令人耳目一新。」

關注原住民議題的楊澤贊同陳義芝所說，《成為真正的人》以詩意的文字，穿越時空，鎔鑄歷史與神話，引領讀者走進族群與戰爭的幽谷。他好奇甘耀明如何將這些生硬的史料織綴成文，且能生發「同情共感」的力量？「駱以軍寫《明朝》，把背景知識都丟到臉盆裡，頭埋進去，再抬起來，就變成明朝人。我想問甘耀明，是否也有這樣一個寫作的臉盆？」

甘耀明回應，其實年輕時也寫過詩，但總覺自己不是一個好詩人。「小說」與「詩」是兩種很難跨越的文類，「我們較少看到詩人寫小說，或小說家寫詩。我終究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甘耀明回憶，在寫《成為真正的人》時，他曾在台北街頭訪問一個九十歲耆老，「如果將這段訪談一五一十寫出來，那就成了散文。但小說於我而言更具魅力，我常在案前像海明威那樣反覆改稿，同時也藉由大量廣泛的閱讀，發掘故事亮點，並透過想像力嫁接起來。」

▋32毫米的文字畫質

陳雨航也曾在第四屆聯合報文學大獎上提名過甘耀明，認為《殺鬼》是他想像力極致展現的作品，同時融入日據與戰後史料，飽含衝撞力道。《邦查女孩》則削減文字強度，以更寫實的情節鋪展台灣林業史的庶民風景，帶出小說生命力。「現在小說家不好當，寫作前須先具備堅實的知識基礎。《邦查女孩》刻畫阿美族與林業史，《成為真正的人》則以小說再現布農文化史。哈魯牧特的出現，為我們建立了全新的布農英雄傳說。」

陳雨航特別提及《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認為甘耀明早年的這本中篇是他鄉野風格轉變的開始，嘗試了多種語言實驗，尤其對聲音與影像的描寫十分精采。「許多大導演拍攝16毫米的電影，甘耀明則是32毫米，聲音與畫質的呈現都更精準細緻。」

對於「歷史小說」的討論，陳雨航提到朱和之《逐鹿之海》、陳耀昌《傀儡花》、蔡素芬《藍屋子》、黃春明《秀琴，這個愛笑的女孩》。他認為「先有作品，才有文類」，創作是突破框架，而非被定義綑綁。

▋平行世界的小說隱喻

甘耀明分享一則帶有「小說隱喻」的田調故事。1940、41年間，花蓮港中學在棒球賽中打敗了嘉農，後來因二戰爆發，未能前往日本參加甲子園賽。然而，甘耀明查遍史料，皆未有這場比賽紀錄。「這個印象給了我啟示：我們寫小說，其實都在創造一個『平行的世界』。小說的重點在溝通，以現代技術寫給現代人看，創造出虛實交錯的平行世界觀，讀者可從中得到娛樂，或是啟發。」

問及未來寫作計畫，甘耀明靦腆期許：「還想再挑戰四十萬字的小說！」他謙虛道，寫作路上常有迷惘與孤獨，但也唯有透過書寫，才能真切感受自身的存在。故事未完，小說待續，在地方采風與魔幻寫實穿織交融的字裡行間，甘耀明以筆為杖，沿途作記，攀尋下一座寫作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