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散文】白樵／深海倖存的根莖標本

推薦書：周芬伶《隱形古物商》（印刻出版）

「東海有婦周氏，久歷悲喜大隱於市，傍林古屋而居。戀物厭人，閑時廣蒐瓷皿盤玉，焚香品茗。周氏敲鍵成書，天神啼，地鬼泣，遠雷炸作風聲厲厲，幽幽婦好入靈。」

狀似亙遠無瀾的擬古後田園時光，仍難敵因緣劫數。

《隱形古物商》是本命定之書。周芬伶於東海校園居處的六十年老屋，因八月連雨，導致屋瓦破缺。颱風將至，漏水日趨嚴重，周氏遂暫遷友人新居。疫情期間她往返兩地，如寂寞深海打撈員，搶救老屋骨董，整頓新居。括弧裡的時間，她研究沉船文獻，並回返自身記憶，最後如修復師：加固，清潔，補色，回金，重塑心體；亦尋工班修復舊居。

飽讀周氏作品的芬伶迷們，自可將《隱形古物商》置於過往創作「脈絡」，如領線索謎底般，捕獲許多原型與變體：《花東婦好》中的八寶公主傳說與瘧疾研究所，《雜種》裡繁複如牡丹多瓣層疊的不對等人際權力關係，《北印度書簡》內母親與學生過世的後悼亡時光，抑或《蘭花辭》的拜物傳統。

若細論單就此書之「脈絡」，實則近似德勒茲與瓜達利在後結構主義鉅作《千高原》（Gilles Deleuze; Félix Guattari ,Mille Plateaux）內所提倡的「根莖」（rhizome）樣貌。依植物而論，德勒茲與瓜達利認為直立如樹狀圖像，隱含金字塔式的上到下權力結構；而根莖塊莖的水平擴張，多節點相互影響屬性，恰巧與之對立。

無分章斷節，二十二篇散文自成有機體。除少數篇章，此回，周芬伶將家族記憶切剁得更碎細，如香粉調料，將其揉莒於龐雜的博物館式考古資訊，大、小寫歷史交融對映，自成互文。

根莖多形與多頭性質（polymorphe et polycéphale）意味去中心化。

儘管書中提及諸骨董，老件與名牌，但周氏對「古物」的見解有所挪移，她舉日文語境「古物商」是指「舊貨回收商」點題並拓寬關注目光。古物非單單昂貴如汝窯或曜變天目；原始瓷器，帶灰色調的越器與民窯吉州木葉碗亦是周氏心頭愛。沒有人搶奪，沒有人為它流血，周氏破舊時獨擁罕物為貴之迷思，高聲歌頌貼合庶民生活之品。再將物件與歷代藏家、使用者的等號關係，雙螺旋交織纏緊。

探討沉船自牽涉古代商業，周芬伶去中心化地更直率：海上貿易的基礎應該是平等與對價關係。往昔千年海運常歸功中國，世人今日應當以南洋，阿拉伯海域多點跨國流動平衡而論。

過盡千帆後，見山又是山。

行旅重重，周氏獨倚空樓望江南，能破紅塵迷思，必先經恆河沙數亦難盡的諸多悲喜，方能大徹大悟。

令人無比讚嘆的，有別同輩作家書寫中晚年時，挽袖而起奮抗之的活力與皮肉老病議題，《隱形古物商》裡更多的，是近似日本侘寂文化的「疲美」與「倦華」。沉船與寂人。當構成自我的一切逐漸崩解，分解，回返原始，不想出門不想打扮不想回覆信件僅想放空，諸多無為而治之思指涉的，並非實質怠慵，而是隸屬萬物生命周期的休眠與燼後復原時態（當慾望止息，煩惱也止息，我們再度輕盈）。

要棄逃抑或重建？周氏自問。

重建一艘船需時良久，只要有耐心，它會由生鐵變鑽石。從迷霧中遞出一撮濃郁纖細的茉莉花尖時，周芬伶沉著地，替世人柔情解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