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散文】賴鈺婷／在彼岸之外

推薦書：田威寧《彼岸》（聯經出版）

《彼岸》是一本擺渡之書。寫幼年與至親的疏離，寫成年後與至親的相聚。以文字語句為筏為槳，將一己漂流在生命長河中，無可依傍的往事逐一鋪寫。

寫拋下一雙幼子遠赴夏威夷，又另組家庭的母親。多年後，母女重逢的現實情節，不唯美不煽情，赤裸裸地劃開母女在血緣之外的界線。

尋親之旅，像是為了探求自幼以來，在心底苦苦追問而不可得的母愛。名為母親的人，遠在天邊，遠到無法想像。等到實際跨越現實距離，母女相聚，才發現更多的是時空扞格之下，彼此毫無依存基礎的格格不入。

在岸與岸之間漂流，即使抵達彼岸，也不見得上得了岸。作者在書中有許多冷靜清晰的描述，讀了令人不忍。

譬如到母親的家，第一次看她做菜。母親為夏威夷丈夫、女兒將預備作為晚餐的菜肴，分裝兩份入餐盒。廚房內，遠道而來的兩位台灣女兒，這輩子都沒嘗過媽媽做的菜，但菜肴起鍋的那一刻，卻被眼前從來疏於母職的母親，直覺地排除在「媽媽的味道」之外。

到母親工作的潛艇堡店找她，母親為了顧及夏威夷丈夫的可能感受，要求好不容易來尋親的女兒，佯裝成顧客或朋友，「別跟他們說你是我女兒」。

母親在她的安全範圍裡，有條件、選擇性地接納或拒絕。彷彿過去的一段，都是各自的人生際遇，昔日被自己拋下的四歲女兒，來到眼前已是步入中年的成人。歲月沒有更溫情，以為靠近了，卻往往被拋擲得更遠。

孤女的成長，一大部分的時光是和父親相依。可是父親常不在家，小女孩受到父親同居人的無視對待，常常三餐不繼，也無法對久久才出現的父親訴苦。

生活的瘡孔，流淌著殘酷惡臭的膿液。很難想像，田威寧如何鐵了心，勇敢而淡漠地寫下這些，像在說一個遙遠的，聽來的故事。

散文書寫有很大的成分在於開啟，開啟作者隱藏於腦海，或隱或顯的記憶之門。門內有溫情有傷感，有光亮有晦暗。門外是文字的舞台，直面識與不識者，一般大眾、日常人際的口舌與目光。

能說多少？又該怎麼說才說得清，說得全？

因血緣而來的愛與傷害，對一個自有記憶以來，就要獨自面對生之艱難與窮苦難堪的孩子而言，談諒解，談與時光和解，是多麼不容易的事。

特別是，動心起念，甚至起身前行，邁開步伐了，卻可能還是發現，戲劇裡的大團圓戲碼，遲遲沒有在自己的命運裡上演，像是書中篇名〈把我包括在外〉一樣，不論是此岸、彼岸，母女、父女一場，自己終歸是無以停靠、被包括在外的漂浪之身。

因血緣。不是排除在外。威寧特有用法，所謂的「包括在外」，也許僅僅只是不包括。

不包括愛，所以也不包括傷害。獨自長成的女兒，夏威夷的所謂母親，永遠的彼得潘爸爸……透過書寫，我感覺威寧想擺渡他們上岸，可是岸在哪裡呢？時光無情，早把彼此命運的航道都沖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