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點滴】劉雲英／無疾而終

到了一定年紀，總會在醫院長廊或候診室不期而遇失聯已久的故舊，一陣寒暄後，「我看白內障。」「我植牙。」然後揮揮手，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閒話不必多說，反正山水有相逢，來日皆可期。

復健室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相識的人剛好比鄰而坐，無須太驚喜，輕輕問候一聲：「喔，你也在這裡。」你頸椎長骨刺，我腰椎滑脫，半斤八兩，同病相憐。如此巧遇也要前世五百年回眸才夠換來的機緣吧。

曾有人把漫漫一生各年齡層階段訴求，以寥寥數語概括：十歲看智力，二十看學歷，三十看能力，四十看經歷，五十看財力，六十看體力，七十看病歷，八十看黃曆……但現代人活得高壽稀鬆平常，八十還用不著看黃曆，然而有的尚未走到古稀，病歷就堆積如山，說起病史都可寫成博士論文，而且絕不涉及抄襲。

上周與退休同事聚會，因許久未見，恍若隔世，正想對他們傾訴我近日受骨刺壓迫神經所苦，對座的大樹就迫不及待秀出他頭皮疤痕跟我們獻寶。洗腎十六年的他出入醫院成家常便飯，不料細菌感染到頭部，緊急做開顱手術；在醫院躺了好一陣子，在臉書洋洋灑灑發表數十篇文，只想證明打開頭蓋骨重整之後再縫合，腦袋瓜是否還靈光？

我來不及驚訝，一旁的世益就在大庭廣眾下掀開上衣，露出肚皮上的疤痕。他說有天走在路上，感到不尋常的萬箭穿心，驚覺大事不妙，立即攔車就醫，「主動脈剝離，最危險的那種，」醫生說再延遲片刻就性命不保。他倆爭先恐後描述在鬼門關走一遭的經驗，聽得我們心驚膽跳，相形之下，我的小毛病就顯得微不足道。

某日朋友來訪，神情木然，「他臥病多年，走了，留下我孤家寡人。」她逕自對著空氣悲嘆。朋友照顧病夫盡心盡力，如今責任已了，應當如釋重負，怎麼反而惆悵滿懷？「先走先贏，我照顧他到最後，日後我病了，誰來照顧我？」朋友雙親皆因罹癌謝世，她自認為高危險群，因此忐忑不安。

一台機器用了幾十年，即使定期保養，磨損故障仍在所難免，何況血肉之軀？凡人皆難逃一死，人死不過如燈滅，但似乎沒有人不怕病來磨，朋友眼見丈夫病榻歲月長，自有其更深體悟，生老病死，如果能直接跳過「病」這個過程，無「疾」而終，該有多好。回首過往：二十歲覺得漂亮真好，三十歲覺得年輕真好，四十歲覺得當官真好，五十歲覺得有錢真好，六十歲覺得悠閒真好，七十歲覺得沒病真好，八十歲覺得活著真好……說得正中鵠心。人生百年，繁華一夢，富貴終如草上霜，若身無病苦，心無罣礙，神仙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