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起時】洪荒／愛美指數

媽媽剛過88歲生日。切蛋糕時，我看著她長而尖的指甲，手指纖細，幾乎像少女。若非我是她女兒，很難相信她是一輩子鎖在家務的女人。

她用iPad或手機寫line給我們時，常常抱怨觸控式面板不靈，我總是勸她「把指甲剪短吧」。她照例不聽，繼續抱怨。她的三個女兒、三個外孫女兒，沒有人留過長指甲。媽媽是我們家最愛漂亮的人，也是我們家第一個去紋眉、紋唇、紋眼線的人，她二十年前就去做過眼角拉提，騙我說她睫毛倒插，是醫師要她動手術。

有人說，他們是中國第一代活到這麼老的人，他們幾乎全部未曾目睹、奉養過父母到如此老。因為戰亂、貧窮、醫學不發達，他們父母那一代平均壽命約40。我爺爺、外公、外婆，全部沒有超過40歲，外婆可能不到30歲就過世了。我父母未曾看過他們父母的老，對自己的老當然也陌生。因為陌生，所以困惑，時感惶然。他們的恐懼，成了我的心痛。漸漸地，我也老了。

我娘從來沒有「習慣」自己的老。這兩年她在跟外孫女兒打完視訊電話後，幾乎每次都自怨自艾地說：「她們的臉像雞蛋一樣光滑，不像我整個臉都是皺的」。她已經不跟我這個老女兒「比美」了，她現在開始跟外孫女兒比。她常看著鏡子，讓嘴角上揚，並把已做過拉提的眼角繼續往上拉，認為只要再做一點拉皮，就可以大大改善老臉。我總是告訴她，她的皺紋比我少多了，人要知足。

她照例不會聽我勸。比我看起來年輕，並不能讓她好過一點。

我很不像我娘生的。人家說，「天下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我先天不足，後天失調，但我娘不以為然。作為我的原創者，她認為「我把你生得很不錯」，「是你自己越長越走樣」。總之，人要為自己的尊容負責，不能怨天怨娘。

在我越來越覺得打理自己很吃力時，世紀大疫爆發，快三年了，眾人皆以戴口罩為苦，我卻不僅早已習慣臉上「長」著口罩，甚且欣欣然以為它有絕大好處，君不見，口罩可以遮住美醜，也遮住喜怒哀樂，還遮住被地心引力不斷拉扯往下的嘴角——天可憐見，不戴口罩的年代，我要多麼蹈厲奮發才能讓嘴角向天空揚起。現在有了口罩，可以不微笑、不化妝，沒有人看得見任何人的真面目了，這不是那個天殺的病毒帶來的好處嗎？

顯然不是。即使戴口罩、戴眼鏡，厚厚的瀏海遮住我的額，我以為我的臉是宇宙黑洞，全臉沒有一絲一毫訊息可以洩露我的年齡、長相，結果人家一眼即知，我至今不解人類大腦究竟如何運算的。

這一個月，我連續兩次遭受心理重創。一次是去區公所替媽媽辦證，我和承辦人雞同鴨講半天，承辦人忽然醍醐灌頂：「你不是本人？」我花容失色：「我像嗎？」我娘快九十歲了耶。承辦人很不好意思地半抱怨半解釋：「你母親應該用近照，不可以拿這麼久以前的照片」，我看了一眼照片：「這是近照，她現在就長這樣」。或許是贖罪，他像辦急件似的，速速幫我辦完事，讓我速速離去，結束了我們的尷尬對坐。另一次是在我們家附近的水族館，我去買魚飼料，店員結帳時閒話一句：「你是不是有一個姊妹，也常來這裡買魚？」我點點頭，「是，我娘」，那店員「啊」了一聲，說了一堆轉圜的話，都是廢話。

我不像我娘生的，我娘從不放棄美。她一生操勞，18歲結婚，以三年生兩個孩子的頻率，連生了五個，每天三餐七張嘴巴，還有一大盆衣服，一件件手洗。當年沒有電鍋、冰箱、洗衣機，她要一個人用雙手打理，我至今記得她燒煤球的樣子。她的家事永遠做不完，又是富貴手，冬天時，手指皮膚常裂開。但她始終留著長長的、尖尖的指甲，常常抱怨指甲又斷了。

指甲就算斷了，也要磨圓潤，而且它會再長。在我童年記憶中，每天晚上，她都在修、剪、拋光指甲，像在做一件藝術品。而每天早上的她，做的是另一件藝術品——雞窩頭。

那個年代，每個女人都留著雞窩頭，她沒錢去美容院，自己做，拿著細密的梳子，一束一束把頭髮挑起，往髮根刮，直到全部頭髮刮膨鬆了，再輕輕挑理、梳整表面，雞窩頭的外殼就形成了，然後全頭噴上髮膠，一絲不苟，八風吹不動，像一個飽含表面張力的大泡沫。

在那個貧窮的年代，我娘讓小而擁擠的家整潔光亮，五個孩子都不邋遢，而且自己也梳妝嚴整，儼然是深宅大院的貴婦。有一天，我看著她對著鏡子刮頭髮，不知怎的，忽然深深地佩服起媽媽，不是因為她很會給自己做雞窩，而是她要經過多少挑戰，才能活到這歲數，如此莊嚴。其實那時她才三十歲出頭，我約莫小學三年級，根本不知道人生劇本的後來每一頁都不可測，我當時甚至還沒用「挑戰」這兩個字造句過，我滿含崇敬的請教我娘：「媽媽，你活這麼老，會害怕嗎？」在我眼中，她已是令人肅然起敬的高壽，而小小的我正被晚上沉沉的黑暗、暗中必然有「鬼」的死亡恐懼夜夜折磨。

我不記得她的回答了。

小時候，勇者的形象就是媽媽，她什麼都不怕。她常說，她婚前在紗廠做女工時，誰欺負她，她就會拿剪刀潛去那人的宿舍，把他的被子鉸爛。她只有在我們老師面前矮一截。那年頭，老師不是讓你評鑑的，是讓你鞠躬的。她沒有念過書，不知為什麼偶爾就會來學校拜訪我們導師，卑躬屈膝，說我們很多壞話，請老師對她的孩子嚴格教導，「儘量打」。每次她來學校，我都覺得很丟臉。我們家平常很少吃肉，過年時，她卻能擠出錢來灌香腸，揀出最漂亮的一串，用報紙包著，要我們送給老師。我很不願去送，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小學生，為什麼要送老師禮物？我像賊一樣，偷偷把香腸放在老師桌上，趕快跑走，覺得非常非常丟臉。

我後來也學會卑躬屈膝。

媽媽大腸癌開刀前一天，要做電腦斷層，進入攝影室前，要從靜脈注射顯影劑，在我心中大無畏的她，像孩子一樣小聲問我「會不會痛」，我像對我女兒小時候說話一樣告訴她：「就只是打針而已，深呼吸，數一二三就結束了」，可惜事與願違，她的血管細到找不到，護理師扎了好久，她一二三數了好幾次，痛得臉皺成一個小老太太。後來又要去內視鏡室，用大腸鏡做手術定位，到了檢查室門口，我才知道他們沒有打算給她打麻醉劑，那跟我安撫媽媽的「睡一覺就做完了」，完全不一樣。媽媽看我一臉驚惶，也開始驚惶，我不斷跟檢驗師溝通、爭取、抗辯，最後確定真的不可能打麻醉劑之後，在媽媽進檢查室前，不知所措的我，慌亂之中，跟檢驗師深深一鞠躬：「麻煩你，儘量輕一點，我媽媽很怕痛，她很膽小」。我聽到自己的話，很驚奇，什麼時候開始我認為媽媽很膽小了。

媽媽順利做完定位，出來之後，她說不痛，檢驗師非常好，一直溫柔地跟她說話。我覺得鞠躬有用。從此，不管術前、術後，住院或門診，我都對醫師、護理師鞠躬再三，尤其是醫師，那位疲倦的大醫師，僅僅一個早上就要看一百多個病人，他如何能記得我親愛的娘呢？我每次見到他的開場白都是一鞠躬：「謝謝醫師救我媽媽一命」，誠心誠意。

卑躬屈膝，原來如此。

她開完刀，切掉一尺多的大腸，術後一星期身上插滿管線，完全不能自理，疼痛又沮喪，非常躁動，我幾乎不能休息。三人病房空間狹窄，我有一次蹲在地上處理尿袋，一不小心跌坐地上，又要避免碰到隔簾旁的鄰床，掙扎半天竟不能起身，護理師進來，看到我從床與床之間只有15公分寬的空間，伸出一隻手求救，這才把我拔出來。我那時十分慶幸我的五十肩剛復健康復，否則怎麼照顧我娘。

她抱怨不斷，但毅力驚人，動完手術第二天，就遵醫囑下床走路，忍著巨痛，拄著點滴架，從每次走十分鐘到二十分鐘，從每天一小時到三小時，她總說，「我不要拖累你」，她痛得彎腰，仍努力挺直背脊，希望自己看起來不像老太太。

她住院三星期，我覺得每一天都很難熬，她當然更是，但從第二星期開始，她已啟動美麗工程。她在離家前就一心一意把住院當度假，準備了一大個行李箱衣物，保養品、捲髮梳當然在情理之內，還帶了眼膜及眼罩式按摩器，因為她認為自己最顯老的就是眼角皺紋，她不信「孤臣無力可回天」，住院最閒，正好保養。護理師進來看到她戴著元宇宙似的虛擬實境眼罩，都忍不住笑，「婆，好酷喔」。

即使出院了，她每天仍然要跑十幾次廁所，苦不堪言，這成了她的新常態，誰也幫不上她的忙，她天天抱怨，我的無力感變成憤怒與困惑：如果生命延長了，卻每一天都令你如此不滿，要不要延長？

有一天，我看見她在公園晨運，她正一個人吊單槓，那雙留著長指甲的手，緊緊抓著單槓，毫無違和感。那是我將近九十歲的娘，我忽然安心了。

我不再勸她剪掉長指甲，媽媽的愛美指數有多高，她的生命指數應該就有多高，少掉一尺大腸，有什麼關係？她還能氣壯山河的抱怨，我有什麼好抱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