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音樂總論】鴻鴻／當一個中年人談論搖滾樂，他在談論什麼？

推薦書：張鐵志《未來還沒被書寫：搖滾樂及其所創造的》（印刻出版）

張鐵志多年來以音樂社會學的角度，介紹及分析搖滾樂，關注音樂作為行動的力量。這當然有一種鼓動人心的企圖。《未來還沒被書寫》從狄倫寫到碧昂絲，其實好些人物他以前都寫過，持續書寫的目的為何？細讀方知，這本書寫的其實是「轉變」以及「選擇」。

鮑伯狄倫也許是搖滾史上最複雜的人物，本書特別收錄兩篇，但寫的不是他著名的，從民謠到搖滾的轉變，而是一篇追溯他的文學歷程，與垮掉一代文學的深刻淵源，指出他如何解放正統文學的菁英主義，讓語言實驗與詩的想像進入流行文化；一篇寫他成為超級巨星後，棄絕，轉身，敷上白臉，組織馬戲綜藝團巡迴演出的奇特行徑──抵抗商業機器，再造一個新的自己。

他寫披頭四，聚焦在他們成為超級巨星後，卻背離主流期待，蓄起鬍鬚，彈奏起實驗音樂。寫平克佛洛伊德，則特別關注在樂團名利雙收之際，悄然引退的主唱巴瑞特。寫性手槍，寫他們如何在被流行體制收編時，打開黑暗的縫隙；而龐克樂團Nirvana，則強調他們如何在娛樂世界採取各種為行抵抗或惡搞的姿態。

讀到他特別舉出Radiohead《OK Computer》中描述的美好生活清單（更好的身材、更快樂、更有生產力、不要喝太多酒、一台嬰兒在後座微笑的車……），我忍不住想到瘂弦〈如歌的行板〉「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那種對身在其中的主流價值的嘲諷、自我批判，如何被後代讀者輕易誤解為小清新的頌歌。是要「生活」、還是「抵抗生活」，搖滾樂有答案嗎？

讀者很快會發現，本書的核心關懷，或許不是作者聲稱的，書寫「冒險與創造」、「顛覆與挑戰」的精神──那是他前幾本書的主題──而是觀察、探究如何在爭取大眾焦點的同時，保有自我的立場；或者，如何處理（或處理不來）其間的矛盾。要煽動大眾、改變世界，勢必要打進主流，但也何其容易被洪流吞噬。作者在評論U2時，道出他的判斷：「U2早已不是當年的U2，不再如三十年前的天真與憤怒，而是全世界商業上最成功的樂隊之一。不過，你可以諷刺他們販賣人道主義的感動，如何一面談拯救貧窮一面過著巨星的奢侈生活，但是當一個樂隊在演唱會上討論敘利亞難民，女權，並且能深深打動你時，你知道，那是音樂的力量。」

這也許可以解釋鐵志為何如此熱中書寫那些他未曾親臨的時代與場景，他在追索的，毋寧是一部心靈的自傳。在自序中，看似離題地提到他擔任香港《號外》總編輯到返台創辦《Verse》的經歷，但扣回全書每一篇的題旨，真正的主題卻昭然若揭──如何在人生的歧路上，迂迴尋找一條可以取得大眾認同，又能保有自我信念，進而促使社會改變的文化之道。而這本書，無形中體現了一位已不再青春的搖滾熱愛者，他的轉變，他的選擇，他更成熟的矛盾與思辨，這比純粹的反叛，值得參考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