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寒袖/俠客與閨秀——晨鐘版《魯拜集》

路寒袖。(圖/路寒袖)
路寒袖。(圖/路寒袖)

從拒絕聯考、流浪

到自我詩風的辯證

那是一九七七年七月中,我告別了與楊逵共處四個月的蒔花生活,當初,擔心求住被拒,於是編造了為準備大專聯考,覺得花園環境悠靜很是理想。考試結束,接著放榜,楊逵一定會關心詢問,屆時我怕再也無臉繼續圓謊下去,因為我根本沒參加聯考。

離開東海花園雖然不捨,但內心卻是飽滿而篤定的,與楊逵朝夕相處,聊天、勞動、閱讀他的作品,在寫作的路上,我體悟到該寫什麼,也自信絕對找得到屬於自己的風格。

經過兩三個月的沉澱思考,決定結束兩年的流浪生涯,重拾課本,不再拒絕聯考。

我必須找一個可以專心讀書的地方,但在這之前則需為這場人生的大戰役籌措糧草。

連續幾天搜尋報紙分類廣告,最後選定神岡的一家合板工廠,理由很簡單,薪資最高且提供食宿。從十二月到隔年三月,每天正常工時九小時,再日日自動請纓加班,每每晚上十點多才下班,神岡打工四個月,存了兩萬元。

我攢著這兩萬元北上,在新莊區公所旁的建興街八十三巷分租了一個房間,就讀於輔大德文系的國中好友特地搬來跟我同住,為的是幫我分擔房租。

選擇新莊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我當時的女朋友也念輔大,是歷史系夜間部的新生,她嚴肅的問我是否真要重返聯考,我的答案很肯定。然後她就辦了退學,以破釜沉舟之心陪我重考。她說,你已三年沒摸課本,而且只剩三個月,需要有經驗的人輔導,否則毫無機會。

雖然是不可能的任務,但為自己的決定負責吧,我們在輔大文學院圖書館扎扎實實的讀了三個月,不及百日何等緊迫,連喊累的時間都沒有,書根本讀不完,歷史念了四冊,地理只讀完三冊,就考試了。

或許上天認為我高中曠課太多,該好好補課吧,居然讓我幸運的考上東吳中文系,其實一半的功勞該是女友的。

東吳倨於外雙溪畔,校園娟淑而隱身山坳,猶如清秀佳人臨溪浣紗,文靜端莊,對我這種嚮往楊逵放膽文章拚命酒的文青,初期不免覺得拘泥客套,所幸系主任劉兆祐老師在上大一國學導讀時,偶爾就會在課堂裡鼓勵同學閱讀現代文學,甚至多多創作,大二教聲韻學的林炯陽老師亦然,原來兩位老師在學生時代曾一起組「大學詩社」、辦詩刊,劉老師的筆名柳鬱,林老師叫無窮藍。

再者,東吳除了有一般雜誌型的校刊《東吳青年》之外,另有報紙型的《溪城雙週刊》,它成了我投稿抒發情緒的園地。從高二下開始寫詩,經歷拒絕聯考、流浪兩年、自我詩風辯證,作品當然成熟許多,因此每投必中,幾期之後,負責總編輯的學長跑到班上找我,拜託我大二時接編《雙週刊》,我也不推辭,覺得自己確實是適合的人選。

莫非是天書?

大一大二時期租屋在學校後方、自強隧道旁山坡的學生宿舍,那是高中繆思社學長老翁所引介的,學寮約有十個房間,我跟老翁三天兩頭飲酒喊拳、高談闊論,吸引英文系的文青,新朋又帶來舊友,其中之一就是花鼠仔,我與他無話不談,很快的就成為知交。花鼠仔雖不寫作,卻博覽群書,特別是台灣現代文學,那陣子他特迷宋澤萊的小說,開口閉口就是小說中花鼠仔立志的故事,後來我乾脆促狹的叫他花鼠仔。喜歡讀書的花鼠仔功課卻總不掛心上,搞到被系主任死當,悲催到學歷是肄業,此一雷霆萬鈞的打擊總算震醒了他,後來他發奮圖強考上了郵政特考。

花鼠仔舉家賃居於士林,媽媽、大姊、兩個弟弟,都是溫和、善良、上進的生命,我是他家的常客,有天,在花鼠仔的書架上發現了《狂酒歌──魯拜集》。

那是晨鐘版,彙編孟祥森、陳次雲兩位先生的譯本,雙封面設計,左翻孟祥森,右翻陳次雲,風景殊異。眾所皆知,晨鐘出版的裝訂俱為精裝,可這書還是雙色套印,在一九七一年,那是何等的新穎華麗!

這莫非是天書?我瘋狂的搜索書店,卻早已絕版,續尋舊書攤,依然一無所獲,無奈只能跟花鼠仔借來影印,重點不是套色成黑白,而是心裡悵然的失落感。

孟祥森

跑來工寮與我同住

不僅書令我癡迷,翻譯者之一的孟祥森更是朋友呀。一九七七年三至七月,我在東海花園時,一日,孟祥森突然來訪,他可是我們的偶像,高中時讀過許多他翻譯的西洋哲學書籍,還有他以漆木朵為筆名(他後來比較為大眾所熟知的筆名是孟東籬)寫的《幻日手記》、《耶穌之死》,在在都給了我們諸多的影響與想像。

一開始,楊逵認識孟祥森似乎比孟祥森認識楊逵還多,當天楊逵力邀孟祥森和他同床(所謂的床其實是一片「總鋪」),然孟祥森自認是晚輩,不敢造次,堅持跑來花園另一端的工寮與我同睡,那晚,孟祥森根本通宵未眠,漏夜讀完楊逵送他的《鵝媽媽出嫁》小說集,隔天一早即衝到楊逵那裡,拿起「訪客留言簿」寫了一頁又一頁的激動與敬佩。

孟祥森跑來工寮與我同住的晚間,我們還一起出去散步。那時,東海花園周邊除了示範公墓之外,其餘盡是甘蔗田,孟祥森忽地跳進田裡,熟練的折起一枝甘蔗,撕咬去皮後,立即啃將起來,喊道:甜,你也來一根。看得我一愣一愣的,只好跟著有樣學樣。

孟祥森似乎從此愛上了東海,那年台灣建築界的名作即是東海別墅,整區一棟棟白色的小別墅,恍如地中海風光,他電話請我代找,又應該委託了很多朋友,簡直勢在必得,果然順利租到一棟。我訪他時,屋內僅有簡單家具,卻有一部顯眼的鋼琴,據說,無論天涯海角,那部鋼琴一定跟著他。後來他學林蒼鬱到花蓮鹽寮海邊蓋茅屋,真是茅屋,而且在沙灘上,但鋼琴依然隨身攜帶。

《魯拜集》宣洩出

大家共同的無奈感

《魯拜集》(Rubaiyat)是四行詩的意思,作者乃十一、二世紀的波斯詩人奧瑪.開儼(Omar Khayyam),他是當時著名的天文學家、數學家,其詩作是在他死後六百多年由英國詩人費茲傑羅(Edward Fitzgerald, 1809-1883)翻譯才流傳全世界,並廣受喜愛。費氏在世時共印了四個版本的英譯衍譯本,逝後還有第五版本,一般公認以第四版本最優質而迷人。

《魯拜集》的魅力在於奧瑪.開儼宣洩出大家共同的人生無奈感,與及時行樂的坦率,難怪會被譽為「波斯李白」。由於愛不釋手,我還將它轉載到《溪城雙週刊》。

出了社會,我先是到永和復興商工任教,這又跟孟祥森有關,原來我猶在流浪時,有次到台北,借住好友林蒼鬱處,那房子正是孟祥森借予的,它就在復興商工旁的巷底,因這機緣,我求職時唯一應徵老師的即是復興商工,神奇的是,被錄取後,我立即到這巷子找房,巷口電線桿就是招租廣告。

繁重的教學工作,只有禮拜天稍可喘息,在租屋處,偶爾就想起孟祥森,想起《魯拜集》詩中的無奈,這時我會騎著腳踏車閒逛散心、認識永和。或許是癡心感動天,一九八四年,我竟在永和一家舊書店無意間發現了一本晨鐘版的《魯拜集》,當下我興奮的尖叫出來,老闆還以為我不小心踢到地板上的書堆。

我大概屢屢就把《魯拜集》念在嘴裡,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服務時,主編詩人楊澤送了一本遠景版的《魯拜集》,孟祥森翻譯,採用的是費氏第五衍譯本,而晨鐘版則採第一衍譯本,一九九○年出版,列為遠景「世界文學全集」第二套的首號。詩人孫維民是英文系教授,也送了一本《魯拜集》,但是英文版,書林出版。

孟譯任俠豪邁,

陳譯嫻淑雅致

那陣子漫畫家蔡志忠跟我同住新店,我居於淨水廠附近的美之城社區,他則在北宜公路頭的山坡上,相距不遠,有時他發現好吃的野店便興沖沖帶我去品嘗,順道去他家小坐,某次,還為我準備了神祕小禮物,黃克孫翻譯的《魯拜集》。黃氏譯本早於一九五六年由啟明書局印行,是台灣最早的譯本,但蔡志忠所贈乃書林出版社請黃氏勘正後重印,一九八七年初版,八九年修訂。蔡志忠不改其漫畫家本色,特地在扉頁畫了一幅禪畫。

桂冠圖書的「桂冠世界文學名著」系列敦請吳潛誠、莫渝擔綱總策畫,二○○一年也出版了《魯拜集》,譯者陳次雲,他重新潤飾晨鐘版的譯稿,又寫了詳盡的導讀。

至此,晨鐘版孟祥森、陳次雲併版的《魯拜集》彷彿被天衣無縫的分割而各自美麗,當年出版者白先敬(白先勇之弟)想必費了不少口舌才說服兩位翻譯大家同台演出,書前附有白先敬與孟祥森的對談過程,孟祥森對書名(晨鐘版的主書名是「狂酒歌」)以及合兩譯本於一部皆持反對意見,他的說法,我覺得有理:讀者易陷入推敲的困境,「魯拜集」之名典雅又具華文翻譯史的傳統,且狂酒歌只觸及詩人部分情緒,非詩人所欲表達的全部。但白先敬的解釋:提供不同的詩境給讀者推敲是好事,「魯拜集」其意有如五言絕句、七言絕句,並未涉及詩作的內容、精神,而奧瑪.開儼既有波斯李白之稱,狂酒之名不僅切合其詩作主題,讀者也很容易即可產生連結。這可把我給說服了。

幾十年來,每次翻閱,愈是喜愛,愈認為白先敬的創意簡直是神諭。孟譯是任俠豪邁,陳譯則嫻淑雅致,合這兩者於一書,無異是珠聯璧合,無奈要重現晨鐘版的《魯拜集》已永無機會。

孟祥森譯《狂酒歌-魯拜集》。(圖/路寒袖)

蔡志忠在贈路寒袖《魯拜集》的扉頁之畫作。2005年8月10日。(圖/路寒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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