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漢澄 ／王者之毒

中國的毒藥故事

《金瓶梅》小說有一段情節，說西門慶、潘金蓮與王婆合謀殺害武大郎：

王婆道：「……大官人家裡取些砒霜，卻交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卻把這砒霜下在裡面，把這矮子結果了……」……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包了一包砒霜，遞與王婆收了。

說起來，為什麼西門慶的家中隨時拿得出砒霜？難道他每天都蓄勢待發要謀殺別人的丈夫？其實在當時砒霜是正規藥材，藥房的常備品，拿它來毒殺別人，只不過是它的「仿單標示外使用」（off-label use）罷了。砒霜在古代中國醫學的角色不輕，於《本草綱目》和《神農本草經》中都有記載。用來治療的病症多矣，像是哮喘、瘧疾、癲狂、絛蟲，甚至壯陽等等，所以不難買到。

砒霜學名叫「三氧化二砷」（Arsenic trioxide，As2O3），外觀呈白色粉末狀像霜，所以叫砒霜。它無臭無味，可溶於水，混在食物或飲料中，受害者不會因嘗嗅到異味而警覺，可以真正做到「殺人於無形」。這裡要注意，只有製作精良的純砒霜才無臭無味，不純的砒霜經常混有大量的硫化物，不但有刺鼻的異味，就連顏色也不白而呈紅色，這時就叫作「鶴頂紅」，用來毒人很難神不知鬼不覺。

影劇中經常看到「銀針試毒」的情節：在宮廷中或客棧裡，一盤佳肴端上桌來，餓慌的眾人正搶著下筷，忽然有一人大喊：「且慢！」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根銀針，在大家屏氣凝神的緊張氣氛中，插入那盤菜再拿出，緊盯著看一陣子，針沒有變黑，然後鬆一口氣宣布：「好了，沒毒！」這看看就好，別當真。銀跟硫接觸會產生黑色的硫化銀，所以碰到含有硫的毒物（比方鶴頂紅）才會變黑。至於不含硫的毒藥比方純砒霜，銀針是試不出來的，呵呵。

宮廷是個危險的地方，既是權力鬥爭的中心，就有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宮廷劇都會給皇上安排一個「試毒太監」，皇上的每道菜，他都要先試吃一下（這個工作的職業風險沒有想像中高，而且伙食超棒）。雖然史上頗有一些王公貴人的死因啟人疑竇，但現代人也沒法坐時光機回去幫他們驗屍，懷疑終究只是懷疑而已，不是嗎？

但科學的力量，有時出乎人的想像。中國史上倒數第二位皇帝光緒帝急著改革，結果於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後，被慈禧太后幽禁在中南海瀛台，成了傀儡。十年後的1908年，慈禧死亡，離奇的是，當時年方三十七歲的光緒皇帝，卻趕著在慈禧死亡的前一天先行死去，死因不明。歷來的史家以及民間傳聞，都合理地懷疑光緒是被毒殺的，但沒有證據。直到2008年，中國「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提出報告：對光緒帝遺體的研究，發現他的頭髮、遺骨、胃腸內容物，與衣褲都含有超高濃度的砷，因而確定了光緒皇帝是被人用砒霜毒死的，再無疑問。

西方的毒藥故事

西方人也愛用砒霜，原因相同。在一些高規格、高敏感度的謀殺需求上，砒霜都頻頻建功。歷史上不乏國王或貴族被用砒霜毒殺的傳聞，比方古羅馬有名的暴君尼祿（Nero），就是用砒霜毒殺了自己的弟弟不列塔尼庫斯（Britannicus），才當上羅馬皇帝的。其後歐洲貴族對砒霜的喜愛一直沒有減退，特別出名的一個例子，是中世紀義大利的波吉亞家族（the Borgias）。波吉亞家族出了一個大人物－－教宗亞歷山大六世（Pope Alexander VI），這位教宗鼓勵轄下的主教們儘量地向老百姓們斂財，等到某位主教的財富累積到一個程度，亞歷山大六世就在波吉亞家舉辦盛宴，把那位主教邀請來慶功。宴會中給他喝的葡萄酒裡，就摻有砒霜。等這位主教死後，他的財產依規定納入教會，教宗再把這筆財產偷偷挪移到波吉亞家，就是一個養肥了再殺的概念。

砒霜長期以來受到西方王族的廣泛愛用推薦，為它自己博得一個「王者之毒」（The Poison of Kings）的美名，印證前面提到的光緒帝被用砒霜毒殺的史實，證明中西方的王者所見略同。君子之德風，王者既然愛用砒霜，平民百姓當然沒有理由不跟著愛用。隨著歐洲社會的變遷，人們使用砒霜的原因與下毒的手段也推陳出新。

十七世紀的義大利，有一位名為朱利亞·托法納（Giulia Tofana）的職業女性，發明了一種叫作「托法納水液」（Aqua Tofana）的化妝品銷售，在仕女圈中大受歡迎。包裝就如同一般市面常見的化妝水，裡面的內容物卻是砒霜溶液，它的主要功用是「幫助婦女同胞擺脫不幸的婚姻」。當時社會風氣保守，女人嫁了人就是一輩子，不管丈夫是酒鬼也好，對妻子暴力虐待也罷，根本就沒有離婚那回事，妻子想要擺脫壞丈夫，就只有丈夫死亡一途。當然，愛用「托法納水液」的女士們，未必都因為丈夫的素質太差，也有一些是貪圖遺產，所以這種化妝水還有個渾名叫「繼承毒藥」（inheritance poison）。回頭比較一下《金瓶梅》，同樣是謀殺親夫，古代中國都是偷偷摸摸的個體戶，西方卻懂得合作力量大的企業經營模式。

二十世紀後終於有科學家想到，砒霜能毒死人，想必也能毒死細菌與癌細胞，好好控制毒性的話，應該可以成為良藥，後來研發出的砷凡納明（Arsphenamine）成為抗生素出現之前治療梅毒的最佳藥物，另外還用砒霜做出了新的抗癌藥物，對白血病療效卓著。品質獨特而天生麗質的砒霜一旦經過科學的感化，很快地就改邪歸正，從頂級殺手一變而為病患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