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名人堂】張卉君／夜航

我特別著迷於夜裡的航行，為此莫名的興奮與期待。

白日行船，視線隨著港埠堤防、建築物、消波塊、砂礫灘、森林、山脈、島嶼等各種由近到遠的陸地線索，電影畫片一般流轉，鏡頭從特寫到遠景，人的視覺也跟著身體所處的位置慢慢抽離，直至海的領地。迥異的移動節奏、船行時轟隆隆的引擎低鳴聲、船身切向迎面而來那道湧浪的角度、白色浪花拍擊在船殼上的震動、航道上若隱若現的灰黑色礁岩、潮界線迆邐出銀色縱帶，引領著視線辨識不同水域深深淺淺、斑斕絢麗的藍，波和湧是看得見的搖晃，風吹拂過海面粼粼的皺面溫柔如緞，偶有飛魚受驚躍出水面，四散如彈；時而飛鳥盤旋，一會兒懸停在空中拍翅逡巡水面魚群，一會兒又像投石般直衝入海，激起海面一陣喧囂。

海天一線乍看乾淨單純如畫，實則是一長段不停播放的慢鏡頭長片——若你的好奇驅使著視線觀察周遭的動靜，必定時時有驚喜。太陽的方向引導著光線的角度，剎那穿透深藍色的果凍海，而轉瞬又像撒了碎銀粉於深色幃幔般，閃得眼睛無法直視。傍晚，水氣氤氳升起，雲層染上了朦朧的醉意，和晚霞一起紅透了半邊天，海的各種絢麗才慢慢褪去豔麗的張揚，進入夕暮的穩重。　

到了夜裡，海便墨黑了。

隨著環境光的漸暗，遠方海面點點閃爍的人造光源或紅或黃，勾勒著陸地邊緣形狀，細看移動著的白光與紅光，則是海上其他作業船隻的顯影。我不常在夜裡航行，過去只有跟著討海人趁著天光未透的凌晨出海，那微濛的地景如亮度極低的黑白畫片，卻仍依稀可辨；但待在船上長時間跨日的航行，卻是這趟新海研一號調查船帶來的初體驗。當夜完整地降臨之後，船艙裡人員走動的室內亮度雖然沒變，但位於船隻最高層的駕駛台上卻轉場成一片漆黑。

我躡手躡腳地攀著船梯，靜靜地探進白日透亮清晰、景觀無死角的駕駛室，此刻樓梯出入口拉起了厚厚的布簾，阻擋來自船隻內部的光源——因為任何一點光線打在玻璃上造成的反射，都可能擾亂視覺光感，影響航行的安全。在全然漆黑的駕駛室裡，只見船隻儀表板和控制台面的光點如星盤密布，閃爍在夜裡的各種地形掃描、方位雷達圖資構成了點線面的描述，透過光點的移動取代人類眼睛無法觸及的資訊，船長專注地俯瞰著儀表板來回確認，像是在闃黑裡凝視發光水晶球的巫，掌握了全船所有人的命運。

在夜的靜默之中，視覺辨識不出來的色彩、形體、距離，讓其他的感官相對敏銳了起來。我再度移步到甲板，深海調查的實驗並沒有因入夜而暫停，後甲板長吊臂將貴重的研究設備高高舉起之後，以穩定的速度投放至水下。一盞聚光黃燈如舞台上投射的光束，打在器材沒入海面的位置。因著光線我得以看見流過船身的湧浪和水花，它們呈現出極深沉的、帶著寂寞的普魯士藍。而採樣的儀器持續下探到光線無法企及的所在，海面上只剩下垂降的一條纜線鋼弦，彷彿是鏈接已知與未知的、人類與深海之間的那條線索，或者臍帶。

在沉默的黑夜裡航行、下探，神祕與神聖的感受同時滋生。失去了視覺辨識的依恃，人在自然裡變得收斂、敏銳而謹慎。當外在的活動漸歇，浮現的反而是內在的感受和情思，像夜空裡的明晰北極星——夜的航行探索的是心，理性思維不再是辨識的線索，而是來自遠古的野性與神性，在心海裡暗自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