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特區】楊明/永夜之後(上)
出了機場,坐上指定的計程車,盛夏被送到了重慶南路的一家旅店,拉桿箱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側,在有人打開門之前,她環視周遭,搜出腦海中的記憶快速進行比對,有三十年不曾改變的鞋店衣服攤,甚至可能更久,只是更久之前她並未在此出沒。也有些街景已經完全看不出昔時痕跡,如她正要入住的旅店原本是一家美式餐廳,她曾經坐在窗邊啜飲檸檬蘇打,坐在她對面的格悟已經在喝第二杯續杯咖啡,她說:「你別再喝了,會失眠。」格悟沒理會她,自顧自述說為什麼安排了一個小時後的那場飯局,盛夏是飯局裡的陪客,因應主客的交際圈挑選出來的。「吃完飯一定有人和你搶著付錢,一團亂,你也未必搶得到。」盛夏說。「現場搶的未必是真心,我已經先在櫃台放下錢了。」格悟回答。
盛夏瞇著眼望著格悟,因為窗外午後刺眼的陽光,因為氣泡飲料在胃裡突然湧起的翻攪,也因為格悟逐漸失去了原本的模樣。
盛夏和格悟是中學同學,十幾年來兩人始終不變的親密關係不知惹來雙方男女朋友多少猜忌,但他們從來沒有曖昧,只是別人不明白。她以為他們還是一樣的少不經事,原來停留在原地的只是盛夏,美式餐廳明亮格子玻璃窗邊的格悟已經完全進入了成人的世界,只有他們兩人時,盛夏看不出,一旦格悟有了狩獵意圖,就不同了。
如今餐廳變成了旅店,盛夏有些悵惘,她知道她預定的房間不是多年前她和格悟坐過的位置,因為訂房網註明了那是一間無窗房。
季冬在旅館吃過早餐,無所事事的逛起街來,所謂的街也不過是一條專做觀光客生意的連接商鋪,烏蘇懷亞市中心聖馬丁路以阿根廷國父命名,石板路讓人覺得懷舊,但是低溫下,硬幫幫的石板讓季冬感到寒意直從腳心往上延伸,即使穿著厚底靴和羊毛襪也不管用,方才早餐烘蛋和烤馬鈴薯帶來的溫暖,蕩然無存。
盛夏進到了房間,疫情開始後,這是她第八度隔離,房間不但無窗,且異常狹小,一張床占據了房間主要的位置,床的一側靠牆,另一側的床頭櫃其實是外罩木框的冰箱,沒有寫字台,倒是浴室挺大,差不多是三比二的空間分配。她無奈地從箱子裡選了幾樣常用的生活雜物,然後將箱子推入床底,她需要一張寫字台處理待辦工作,環視狹窄逼仄的空間後,她坐在地上,筆電放在唯一一張椅子上,再將一只枕頭靠著床沿墊在後背,當然這樣的姿勢沒法維持太久,所以工作只能分段進行,有時也趴在床上或屈膝坐將筆電放在腿上,農曆春節前,防疫旅館不但一房難求,價格也不斷攀高,這間無窗房上漲了一倍多。
病毒改變了許多事,不論人們是否願意接受。
夜裡睡在床上,四邊都是牆,床頭不在視線內,之外的三側,右側近床尾處是房門,左側是浴室,還有一側掛著電視。因為沒有窗,沒有日光,完全失去了旅館外的感知,盛夏發現自己最不習慣的不是清醒時無法偶然在窗邊駐足張望,而是沉睡中短暫的醒來無法從窗簾間隙透進來的光辨別距離天亮還有多久?她才意識到自己長久以來的習慣,睡前她從不將窗簾拉攏,反而故意留下近一尺寬未被遮掩或開或闔的玻璃窗,夢中偶爾醒轉便看一眼窗外天色,或者墨色沉沉,或者微藍將曦,她擁被翻身,或者安枕酣眠,或者淺睡將起,皆是日夜流轉裡的自然,現在的她所失去的。
平躺在床上她雙腳交疊,想起大學時交往的男友曾和她說,要避免雙腳交疊的睡姿,不然在夢裡遇到緊急情況想跑時會被絆倒,她聽了笑起來,問是夢裡的自己被絆倒?還是自己的夢被絆倒?分手後已經鮮少想起的男友,平躺在床上雙腳交疊時卻偶然會想起他說過自己並不真相信的話,無窗房裡的她思度著,人的記憶真是難以捉摸。
格悟在那場飯局裡成功地引起了主客的投資興趣,盛夏一開始就知道他利用了她的人脈,但是盛夏並不在乎,她清楚格悟只能利用她將人約來,至於把錢從口袋掏出來,靠的畢竟還是他的案子,生意終究是生意啊。
格悟投入生物科技業,生產醫療級保養品,趕在勢頭上,眼看著風生水起,形勢一片大好。格悟每天忙得不得了,盛夏幾乎見不到他,這是十幾年來不曾發生過的,即使大學時期兩人不在同一座城市,都沒影響兩人的來往,格悟願意下了課搭兩個小時的車去陪盛夏吃飯,那時的他們多麼年輕,盛夏以為他們會永遠相伴。直到SARS突然出現,街道上車廂裡到處是戴著口罩的人,原本忙得停不下來的格悟也不得不被打斷,他終於來找盛夏,兩個人在門可羅雀的義大利餐廳吃披薩喝紅酒,格悟說:「有人勸我先暫停,生意一旦開始了哪能說停就停,我決定賭一把。」盛夏知道格悟的身家全押在上面,輸了不僅是一無所有,還將負債累累。
但是他贏了,SARS的出現讓人猝不及防,想不到消失也是,格悟咬牙撐了四個月,否極泰來,於是他又消失在盛夏的生活裡。盛夏結婚、生孩子他都包了大紅包,只是沒空來看她,盛夏工作之餘還要養孩子,兩人漸行漸遠似乎再自然不過,只是盛夏想起年輕時兩人有說不完的話,連戀愛都沒拆散他們,還是有些悵然。
盛夏望著門背上的逃生示意圖,推測當時他們習慣坐的位置,她如今住的這間房應該和靠窗的位置中間只隔了一張桌子。
季冬在店裡買了兩張風景明信片,打算一張寄給媽媽,一張寄給女友,商店的店員說提供寄送明信片的服務,郵票上是企鵝的圖案,這麼遠的距離估計一周是到不了台灣的。因為冷也因為想立刻寫好明信片寄出,他走進咖啡店點了一杯咖啡。烏蘇懷亞是西班牙語Ushuaia,在阿根廷大火地島南岸,被認為是世界最南端的城市,雖然智利的威廉斯港在地理上更靠近南極。他在窗邊的桌子坐下,想起母親曾經告訴他第一次見到父親,父親就是坐在窗邊喝咖啡,對面還坐著一個當時她以為是父親女朋友的女孩,而母親在暗處,那時她在一家美式餐廳打工,又過了一個月後,她才正式認識了父親。
盛夏慶幸手機的時間是二十四小時制的,在看不出日夜的房間裡,清晨五點和傍晚五點沒有差異。房間裡的燈始終亮著,電視偶爾打開,除了新聞裡混亂無章法的防疫和各方無休止的爭論,實在沒什麼節目可看,盛夏想像自己處在永夜的北極圈邊緣,老公知道後問:「為什麼不是永晝?」
「因為亮著的燈讓人聯想起的是夜晚。」
不能關燈,關燈將是一片漆黑。
或者打開電視,螢幕閃爍著鮮豔卻虛冷的光,彷彿遠離地球的旅艙,盛夏看過一部電影,當地球已不適合人類生存,有一批將前往太空另一座星球探尋出路的人登上太空艙,進入休眠狀態後出發了,那是一場長達數十年的旅程,途中卻有人意外地提前甦醒,他憤顢、焦躁,無奈地依靠人工智慧提供的食物孤單的活著,無邊無際漫長的寂寞裡他終於忍不住喚醒了另一個沉睡在休眠艙裡的人。他的醒來原因不明,而她的醒來卻是他造成的,因為他的自私徹底改變了她的餘生。
人工光區裡,盛夏問自己,如果她是太空艙裡獨醒的人,她會怎麼做?一分一秒的堆積或消逝,都因為沒有盡頭而失去意義。
在職場多年,盛夏不知道自己屬於廝殺還是廝混,格悟給了她一點啟發,在一次她主動邀約想要表達感謝之意的餐會,她先將信用卡放到了櫃台,然而當她邀約的客人到來,餐廳經理送回信用卡說:「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是韋總的客人。」盛夏有些尷尬的解釋著,她又多懂了一點,讓對方選餐廳是不智的,因為很可能是對方的勢力範圍,已經失去主控權,偏偏她的腦子裡還不合時宜出現了公狗為標示地盤撒尿留下記號的畫面。
格悟事業成功,女朋友也沒有斷過,曾經有人說好朋友最好能差不多時間結婚,差不多時間生小孩,這樣才能進階為家庭朋友,周末時安排大人小孩共同進行的聚會。就在盛夏惆悵和格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格悟意外出現,讓盛夏去看一個孩子,並悄悄取得孩子的DNA。盛夏愕然,格悟說他們確實上過床,但是只交往了幾個月,三年後說生下的孩子是他的,能信嗎?盛夏推算時間,那是格悟公司正式成立之前,換言之,分手時還看不出後來格悟會擁有過億的身家。盛夏和女人在餐廳碰面,女人看起來不像是訛詐的騙徒,孩子的眉眼也確實有些像格悟。
盛夏問:「發現懷孕的時候為什麼沒告訴格悟?」
「我想他會要我拿掉。」女人說。
「那現在又為什麼來找他?」
「孩子上學後,怕同學笑他沒父親。」
盛夏成功拿回了孩子吃冰淇淋用過的勺子,那是格悟的兒子,格悟看不出高興不高興,只說了句:「想不到我還有個兒子也許可以和你女兒結娃娃親。」
格悟自然不會因為孩子和那女人結婚,但是盛夏知道教養費他是會承擔的,可作為父親,那遠遠不夠。
寄了明信片,季冬去參觀了由廢棄監獄改裝成的烏蘇懷亞博物館,建築物只有兩層,博物館依然保存監獄的原貌和設施,展出烏蘇懷亞早期的照片和一些重要囚犯的資料。二十世紀前半,這裡是重刑犯的流放地,因為這是一個對於世界而言實在偏僻的島嶼,想要逃脫根本不可能,而囚犯也在烏蘇懷亞花費大量時間伐木並建造了這座城市。
季冬想著自己未曾謀面的父親,他猜他也將自己放逐到了烏蘇懷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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