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特區】鍾文音/在雪中想起你(上)

在雪中想起你(上)。(圖/阿力金吉兒)
在雪中想起你(上)。(圖/阿力金吉兒)

催人老的香乙烯,提醒著歲月年年。

把長安香丸香條香盒引進高原的公主更是捻香好手,捻香有如捻茶,讓高原人崇拜著。在香氣中,她經常遙想那個改變她命運的求婚使者,聰明又懂善巧的祿東贊在皇上爹爹天可汗的六試之中能夠從群雄中脫穎而出。他在眾多各式各樣的王孫公主群裡認出了她這位並非典型的正統公主,因為她身上有長年薰染的獨特,祿東贊早已私下拜訪她的特徵,能引蝶引蜂而至的香氣只有她獨有。

蝴蝶替祿東贊引路。

她是蝴蝶所愛的少女,李雁兒。

李雁兒轉成文成公主,再上位成甲木薩,甲木薩是藏文漢地來的女神,她的新名字,就像佛上了高原也有覺臥這個新名。

從此高原人在神變月從各地長途跋涉只為來探望一眼朝拜一身的只有佛與女人有此吸引力。

她身上的香氣,自此轉成高原人手裡虔誠的祭拜之香,而長安蝴蝶早已遠去,高原不見蝴蝶,只有禿鷹。雄猛者才能活下來的荒旱礪漠之地,而她的早已埋葬,慾望之花開成智慧之花,大地獄灌溉成蓮花池。

長安的蝴蝶只留給深夜,留給被褥薰香如冷宮的寢殿,長安來的女神,女神只能莊嚴,只能,裹著香氣入眠。她從來沒有企盼獲得贊普的愛,但也沒料到會孤獨在此寒宮一過四十載。

她在高原孤寡四十載,十年有夫君松贊干布但仍感到寒冷異常,三十年當寡婦,青燈古佛,還好有佛。

極致的孤獨和閉關一般,也近乎修行。

▌悲中之帖

蜃樓幻翳,客塵四射。高原的夢蒼白,有如在霧靄中。長安的夢璀璨,有如在雷電中。

一條含淚走過的六千里愛情路早已愛斷情毀。隔山隔海不隔相思,空氣稀薄感情濃烈,崇山峻嶺,插翅難以回歸。

熱鬧的長安和拉薩,她背後的這條從長安到暹些的千里路,從海拔平面往三千公尺攀爬的路途,商旅們藏在密濃黑髮中的蠶繭,每年在微光裡吐絲綢溫柔,到了夜裡化為寺院的燭火。

她不用將蠶繭偷渡,她帶來高原的植物比她活得還堅強,還美麗。

人一個個從她的身邊離開,但佛卻一尊尊地多了出來。

從原先長安運來的十二歲等身佛早已落地生根。

迢迢從長安上路,跋涉千里相會高原,卻又獨留她一人在此。

▌缺氧的愛情

來到高原,第十年失去她的贊普君王;來到高原,第二十五年失去她婚姻的媒人,祿東贊。

和親失敗嗎?多年後,她的母國和她的夫國征戰不休。沒有她的高原,自此揮刀向長安。如果那時候她跟著使者回到長安,是否可以及早結束這漫長的寡居生活。但她為何要留在高原不走,高原是否有她懸念在意的人,或許祿東贊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當時他們走過的日月山已成經典座標,她走過的河,自此倒淌流向長安,成為逆流倒淌的河。在那幸福的初春,唯一讓她感到不安的是未知。年輕的身體撐得過惡山惡水,卻畏懼還沒來到的人事,甚至未看的風景。但在這一片未知裡她卻覺得有一種安定感的熟悉。她讀佛經的時候,突然虛空有一道聲音飛過,靈魂的珍貴是因為法性的光芒閃耀其上。

大地新春氣息已逐漸感染了大地,日月山這座高原與內地的分水嶺還籠罩在白雪的酷寒之中。寒風呼嘯著她的耳際,茫茫草原和高低起伏山巒在積雪覆蓋中有奇異的神性,彷彿心的原初潔白。之後要通過日月山口海拔約莫三千五百公尺,祿東贊告訴她這裡的地貌環境與妳日後要進入的青藏高原相比可以說是一點也不險峻,未來的莽莽雪域等著前進,踏著積雪沿山而上,她放眼望去,感到這片大地的延長,雪域無限,天寒地凍中祿東贊為她披上一件皮裘,手部碰著她的肩膀,她感受到大象那厚實的高原之手,被嚴酷氣候千錘百鍊的手,彷彿可以如刀劍般地磨去時間的粗礪,削去傷心的粗皮。

那件皮裘她一直收藏著。就如那把手工刀,刀面盡是沾滿一位她仰望的智者的紋路。

那時候祿東贊拿出親手打造的刀,取出時,在燭火下,一片光燦,刀芒如陽。

我打造這把刀時,妳還不知道在哪裡遊蕩呢。

你怎麼知道我在遊蕩,也許我的前世是你的阿娘呢?

祿東贊聽了驚訝地笑說妳這個想法我是第一次聽到,前世的概念,很有意思。

依照佛經說的輪迴是有可能的,不然你為何要千里迢迢地來到長安,且在眾多的適齡女生裡,偏偏是我被天可汗選上了,偏偏你又通過了考試,偏偏我還能通過一路的長途跋涉,偏偏我……

祿東贊打斷她的話說,偏偏我現在就在你的身旁,偏偏我……

換她打斷眼前這個可以當她爹爹的男人的話,她怕他說出偏偏我對妳有愛。

她伸手去拿過他手上的刀。

小心!祿東贊喊了一聲,也像在對自己的心喊著似的。

她依然大膽地用手指滑過刀面,纖纖細手白皙如羽毛,撫著刀鋒薄如蟬翼,刀身卻厚實沉穩的力道,從刀背到刀口線條如河水,寬闊窄仄配合得恰好,又尖銳又圓潤,一把刀多面性格,像眼前這個成熟男子。

她說這刀得經過長時間的打磨,才能製造出來。

祿東贊聽了很高興地說,這刀名為止則。

她聽了心想這暗示夠明白了,士為知己則死,止則相耦,飛則成雙。止則刀,埋藏相連雙飛伏筆。祿東贊這樣不起眼的長相下,心思縝密得驚人。

礙於爹爹也在旁邊欣賞著刀,兩人話就到此為止。

爹爹卻接話笑說,指責,妳是該指責這個男人把妳帶離長安,帶離舒適,帶離阿娘。

但妳日後可能會感激我。祿東贊邊說邊笑著,轉頭卻定定地看著公主。

刀是要贈給公主的,好刀是好的護衛,一路也可以護身。

她自此把刀放在心口上,時間之風吹拂,卻不鏽蝕。

這是甲木薩第一次來到祿東贊的房舍,探望燭火將滅的祿東贊,從十幾歲認識的成熟男人,已經很老很老了,轉眼七十七歲,她也過了四十歲的中年了,沒想到自己可以走到中年。身邊的王與妃子都走了,剩下老臣與將老的公主。祿東贊原本很精瘦的身骨在疾病與歲月的催發下看起來就像枯枝,很硬的那種枯枝,說什麼也不願意凋零。像是黃楊木,倒而不枯,枯而不死。

她取出那把十五歲時他在長安王府贈給她的止則刀。

他取過刀就著燭火看著,這刀刃依然銳利。

為了讓刀免於鏽蝕,我每隔十天就用石頭打磨。

這刀是我十八歲時自己打造的,這麼多年無數我握過的刀無數把,每一把刀都沾染過血跡,只有這一把沾染的是愛。

她握住他的手,取過刀放好,唯恐刀傷了他。

他們一起回憶著往事,祿東讚赴唐長安請婚,請婚過程中他如何買通婢女以知曉身上有香氣因而身上會停著蝴蝶的公主,很多人認為他大智大勇力排除諸難,巧破難題。他說其實只不過是生活的智慧罷了,比如天可汗,要從一百匹母馬中辨認誰是小馬的阿娘。他笑說自己來自雪域草原,這考題易如反掌。他把母馬和小馬分開後各圈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飢餓的小馬自動會衝出圍欄以飛奔速度撲向牠自己的媽媽身旁去吃奶,這樣就可以分辨誰是誰的母馬了。他們說著往事。倒是佩服天可汗想出這些考題。

假使你沒考過呢?她曾問他。

不會,想破頭也要考過,要有這種決心。他說。

二十幾年過去了,高原還是高原,他們卻不再是自己,且將告別自己。

你要先走了,想要轉世成什麼?

神鷹,只要妳仰頭就可以看見我在飛翔,在天空寫字給你。

如果我也走了呢?

我會去找妳,變成可以靠近妳的任何樣子。

我在海裡呢?

我就變成海龍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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