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節特載】朱國珍／猜猜我有多愛你

小孩長大的過程真是一轉眼！腦海裡都還是他牙牙學語，調皮搗蛋，或是撒嬌要媽媽抱、媽媽餵、媽媽幫我洗澡擦屁股的小可愛。如今，出現在身邊的人影猛然已是壯漢。

靜靜地凝視他時，經常湧現某種隔世的惘然。也不過幾年前，我在他面前癡癡盯著他半晌之後，會說：「媽媽愛你。」

他有時候很淡定，有時候會翻白眼，但是答案都是一樣的：「又來了。」

我也理直氣壯回應：「怎樣？我已經說了八十萬次嗎！」

「不只。」小壯丁總是揚起眉毛，神氣地回答。

然後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從唇齒縫間迸出喀喀聲，微微笑個不停。

後來他發現我暫停所有動作只專心看著他，會突然冒出一句：「看什麼？」

剛開始我和從前一樣鬧他，情不自禁地說：「看我的寶貝有多帥呀！」、「我是怎麼生出來這麼可愛的傢伙！」或「我好愛好愛我的Baby……」

然而，隨著小壯丁的體型、儀態、思考與年齡增長成正比，逐漸放大成熟，他彷彿開啟某種「爸爸」模式，不但愈來愈減少生活中的嬉鬧，長大的他，也更趨向我那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老父親。

我面對父親時，很難搞笑。我想，成年後的小壯丁，或許也是如此。

身分與年齡就像牆上油漆，為了遮掩坑洞難免不斷用塗抹的方式彌補。時光催人老，粉飾一層又一層的顏料卻彷彿如新，然而修補過程若是遺忘堆疊情感，那樣的厚度最終也只是人生的輕薄。

我以坐五望六之姿，見證自己體力與智力的衰退。有時彷彿陷入電影”Groundhog Day”（中譯《今天暫時停止》）的狀態。這部一九九三年的喜劇片，探討時間循環的困境與重生。在哲學領域裡不斷提問的「永劫回歸」，也是同樣的概念。

而我，在不斷被時間沖刷磨蝕的洪流裡，常常覺得只有愛著小壯丁，才能讓我真正感覺存在。

小壯丁在我事業最輝煌的時候來到我生命中。當時身處競爭激烈的職場，我對身邊層出不窮的惡鬥感到厭煩與冷感，小壯丁的出現，像顆快樂的種子深植在我體內。

尚未成為母親之前，我以為只要把自己過好就行；有了嗷嗷待哺的孩子，肩上瞬間背負重軛。孩子不是家中豢養的貓狗，他無法任憑妳在出差時寄放在寵物旅館。每分每秒，孩子都在吸取生命中點點滴滴的養分而成為一個有思想情感的人。他的眼睛會揪著妳轉；他會聽著妳的聲音微笑；他長得和妳那麼像，每次只要凝視他，必定穿越時空魔法鏡，開啟大腦最富詩意的區域，彷彿這輩子只要這樣互相凝視，幸福就會永遠包圍。

撫養孩子成長的過程就是各種酸甜苦辣，尤其是那段期間我自己也生病，幾乎是用盡最後的意志力去成就一個「好媽媽」。可是，當每個人都說：「妳得過那麼多文學獎，妳的小孩作文一定很好。」（事實卻是國文程度很令人害羞）、或是孩子進入青春期之後出現的種種叛逆（還好沒到摔門的程度）……我就會不斷自責，是不是我哪裡沒做好？是不是我的關心不夠？是不是我沒有把時間全部投注孩子身上？是不是我的教養方法錯了？是不是我沒有認真陪孩子一起做功課？

在內疚自責的同時，我每天仍然對孩子說出不只一遍的「我愛你」；保持臨別親吻擁抱的習慣；在孩子模擬考試全校最後一名時冷靜陪伴；甚至每天在廚房裡與最糟糕的廚藝妥協，努力做出健康料理餵飽孩子的肚腸。

就這樣反反覆覆的內心糾結，時而愉悅時而悲傷，孩子瞬間就長到二十歲了。

二十歲是一個定型的概念，往後數十年他就是這個樣子了。他再也不是個需要媽媽剪碎青菜送進嘴裡的娃兒，也不會伸出柔軟的小手要媽媽抱抱，要媽媽幫忙用牙線；更不會在同床共枕時伸出粉紅色腳丫子勾著我的腰脅，呢喃著：「媽媽牽手睡」，以及許多許多，我們曾經攬肩依偎走過的樹林與街道。

孩子念小學五年級時，有陣子我病得很嚴重，每天哭累了睡，睡醒了哭，哭到眼睛紅腫，用熱毛巾敷臉仍然無法掩飾愁容。孩子只有周五能來我家陪我吃晚餐，他很敏感，剛見面就發現我不對勁，第一句話就問：「媽媽你感冒了嗎？」

我順著他的語意回答：「喔，對，感冒了。」

「妳說話聲音好小聲……」孩子繼續探問。

「喔，因為生病的關係……」我敷衍著他的關心。

沒想到他的下一句卻是：「我講笑話給你聽！」

整個晚上，小壯丁很努力講笑話，內容都是學校裡發生的小事情，一直講到「霹靂火箭炮」和學弟帶了兩個女生來找他單挑，雙方協議以拔河作為勝負，結果拔河拔到一半繩子斷成兩半……

聽到這裡，我噗哧笑出聲來。

小壯丁獨白二十分鐘，終於看到我笑，他的眼神閃爍出光芒，立刻問：「媽媽，妳心情好一點了嗎？」

我瞬間又掉下眼淚。那時，他只有十一歲。

以前我們還在努力維護幸福家庭時，我經常被生活折磨到掉眼淚，五歲的孩子會模仿我的動作，伸出小手臂拍拍我的肩膀，用童稚的聲音傾訴：「媽媽不哭，公主不會哭。」

眼淚宣洩了我的愁苦也灌溉我與孩子的生命。若是酸甜苦辣是人生必嘗的滋味，我至少還有一點點能力將孩子帶給我的甜蜜無限放大。

餘生，只要記得生命的美好，剩下的酸苦與辣就留給廚房。即使做出失敗料理也無所謂，自己負責善後的同時，真正的愛會讓彼此陪伴吞嚥。

小壯丁小時候最喜歡的繪本是《猜猜我有多愛你》，每晚睡前都要聽我讀一遍。故事內容描述大小二隻兔子，互相比賽誰的愛最多。首先是小兔子張開手臂說：「我愛你這麼多。」大兔子同樣張開雙臂，他的手臂更長更寬：「可是，我愛你這麼多。」接著小兔子又跳又倒立，總是無法超越大兔子。最後，小兔子睏了，閉上眼睛說：「我愛你，從這裡一直到月亮。」

大兔子親吻他，道聲晚安，溫柔地躺在小兔子身邊，微笑著說：「我愛你，從這裡一直到月亮，再……繞回來。」

我用一生燃燒對小壯丁的愛，用一生的愛為他點亮星星之火，照耀著微薄的人生之路。我也許會疲倦，也許會沮喪，但是我從來沒有放棄。將來有一天，我也會去到月亮那麼遠的地方，到那一天，將不會有人在睡前繼續和小壯丁嬉鬧「猜猜我有多愛你」，或許他也不會記得……而我，也不會再回來。

當我無法從月亮繞回來愛你的那一天，親愛的小壯丁，不要害怕，還有文字陪伴你。我在這裡，永遠都在。

（朱國珍散文集《Dear小壯丁》近日將由印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