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陳育律／玻璃碎片

右手捧著餐盤，左手輕輕推開桌面上的筆記型電腦。

哐啷聲在空間裡忽地響起。像是星辰在遠空遭受夜色撞擊，細細嘆息，捐棄脆弱的肉身，吐出不堪負荷的靈魂，向著人間落下滿地晶瑩而鋒利的淚。

又打破了一個玻璃杯，今年的第四次。

喜歡玻璃清澈無謊，那麼輕易被午後日光看穿，斜斜經過，在桌面投影出一個明亮的圓，像顯微鏡下的培養皿，沒有任何一絲雜質逃脫。喜歡凝視水色在玻璃杯裡盪漾，狡黠地化身天真有邪的透鏡，賦予眼前世界一個不那麼沉重的模樣。

華燈初上的倫敦，總算結束期末考的涼爽夏夜。室友說要慶祝，有一股想吃東西慰勞自己的心情。偏好哪一種料理呢？中式吧，但是不要那麼中式。樓下的火鍋店太重口味了，不適合夏天，更別提中國城裡那些總是吃不慣的菜色，裹滿了油，沒有被療癒到的可能。總之先出門逛一逛，逛得累了再決定要吃什麼不遲。

看夠了攝政街上的店，心血來潮轉入蘇活區內裝潢新穎的港點餐廳。酒吧一般氣氛良好的空間，卻用深色木頭桌椅增添幾許東方主義的神祕色彩。或許是因為剛考完試，心情放鬆，菜單上的一切看起來都教人食指大動。瀏覽一輪菜單之後，有默契地作出決定，毫無疑問，當然是飲茶點心吃到飽。「呃，」店員看著身形不若西方人寬闊的兩人，沉思片刻之後微笑著：「其實我們的分量不小。這樣吧，你們先一道一道慢慢點，只要超過了吃到飽的價格，就直接換成吃到飽方案，你們覺得怎麼樣？」

乾淨的白色瓷盤與調羹，修長的木頭筷子，透著竹子香氣的蒸籠。店員送上熱茶，卻是裝在圓圓胖胖的雙層玻璃杯裡。清澈的香片裝在玻璃杯裡像是一盞鎢絲燈，可以任其坐桌面發光，也可以握在掌心欣賞，兼具新鮮感與都會感又不燙手，那是第一次發現原來玻璃杯可以這麼用。

玻璃易碎，自己又總是粗心大意，打從迷上購置玻璃杯的那一天起，碎了再買、買了又碎的輪迴已成定局，但是當那碎裂的聲音不意鑽入耳朵，依舊感受得到心跳為之停頓半拍。世間萬物都有他的生命周期，玻璃杯或許是比較接近蜉蝣的族類，戀物卻又耽溺危墜之人必須學習與短暫易逝和平共處。比如繁忙日常中的偶然相遇，比如夜裡寫就一篇作品的幾分鐘自鳴得意，比如千百條訊息中一閃即逝的一句火花。

下一個轉身他便落入了視線死角，再一個無心的觸碰又摔個粉碎。玻璃易碎，而且玻璃碎片永遠都清不乾淨。好幾天過去了，依然會在某一個牆角旮旯踩到細砂般的遺骸，多想騙自己那並不是一個完整物事的片斷，而是天使有意餽贈的珍貴晶鑽。

回想起蘇活區的夜，那一頓飯吃得酣暢淋漓。「哇，你們真的辦到了。」店員看著長長一張感熱紙猛點頭，露出嘆為觀止的表情。多年後隔海在電話中談論這檔事，竟還有些得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