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一本書】愛亞 /沒有走完《沒有走完的路》

愛亞。(圖/愛亞提供)
愛亞。(圖/愛亞提供)

小學圖書室的時光

童年事。記憶很是清楚,我和兩個姊姊站立在十輪軍綠大卡車上,雙手緊緊握著車斗前方的鐵槓,車子行駛時一直發出各種沉悶或昂揚聲音,是大車裡我們的少少家具碰撞,相伴著三姊妹的驚叫。由台中往麼?不知道,也不管它。但怎樣都不明白的是在台中燒水能把廚房一大塊牆火燒成黑炭炭,連消防隊都給引來的媽媽,突然就去新竹的鄉下當老師教國民小學了。距離我們民國38年坐船到台灣沒幾年。

屬於寶山鄉的雙溪村真的很鄉下,吃河水、點蠟燭、用炭爐、沒地方買菜,但是我們有宿舍住,日本房子呢,有木頭地板和草編的榻榻米,好舒服的。媽媽發了薪水,爸爸便由雙溪、新竹市區來回騎自行車帶大塊牛肉、大包麵粉、一兩本圖畫書和玻璃紙包的貴糖果回來,我不足歲,得對付新學的 ㄅㄆㄇㄈ去寄讀國小一年級,才不管名字叫《血剪驚魂》的圖畫書,不喜歡,那些書應是爸爸自己要看的。我只專心等待一頓又一頓的滷牛肉、紅燒牛肉、牛肉蘿蔔湯、牛肉餃子、芹菜炒牛肉絲……如果不頓頓吃,牛肉會壞掉,那時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冰箱」這東西。

後來又搬家,好棒又是日本房子。我升四年級了,新學校竟然有圖書室,我看了當時香港出版的彩色《小圓圓》以及更好看的繪本書《人魚公主》《快樂王子》《傑克與豌豆》……過不多久家中出現一本一本的《西窗小品》《時報雜誌》,都是32開薄又小的印本,看不大懂,尤其外國人的名字用中文寫常常有七、八個國字,中間又要加夾一個黑點,嚕嗦嘛,但因為配了不少照片,很吸引我。我一直到念高中才了解《西窗小品》是「西方國家的小文章小故事」的意思,而《時報雜誌》竟然是由鼎鼎大名的《Time》中摘出的文章。

兩個姊姊並不碰大人書,只我和爸媽一起看,到小六時我已在《時報雜誌》讀了一些文摘,像〈夜鶯的故事〉插圖畫的是穿清裝的中國人,但故事又有〈一千零一夜〉的味道,有趣。大概這時起我開始四處讀字,尋找可以讀的書本,尋不得,就一遍遍翻閱讀過的本子。

正式讀的第一本小說是《沒有走完的路》

《沒有走完的路》書影。 (圖/文藝生活書房出版,宇文正攝影)

是放暑假嗎?熱。媽媽大白天躺在榻榻米上看一本厚書,我則把自己的汗身體在榻榻米上睡出「大」字人形濕印子來,一邊,我耐心地等媽媽去廁所或做什麼,我好趕快翻一翻這本厚書。有點失望,這書的書皮上沒有熱鬧彩色,只有黑白的大字「沒有走完的路」另有小字寫的「師範著」,什麼意思啊?師範我知道,我讀的就是師範附小啊,讀師範的人快畢業的時候都要到師範附小做實習老師的。

媽媽終於放下書到後院去做什麼了,我立刻趴俯著研究這一個大本 ,看到「羅維」兩個字,男主角名字是羅維嗎?不好看,羅維胖,眼睛屬於銅鈴眼,又厚嘴唇,比嚴俊、張揚、趙雷差多了,後來我問媽媽,媽媽很能治我,她只回「同名同姓」我就釋然。認真地讀起來,可是讀得稀里胡嚕又讀得吃力,最後媽媽把借來的書還給同事了,我算是鬆了一口氣,也因此對第一次讀大本「小說」又有奇怪書名的《沒有走完的路》留下深刻印象。

三十多歲有三個孩子了,雜七雜八地寫些短東西刊登在報紙家庭版,寫多了,激發雄心壯志開始進擊副刊,膽子很大,第一篇小說就給了《聯合報》副刊,中,快樂得要死掉, 但之後就攻不進去了,改攻《皇冠誰誌》,自己覺得「是作家了」。但好稿子還是念著寄聯合報副刊。

作家被邀請去聯合報參觀,而且要開會。我一腦子都在想沒什麼衣服穿怎麼辦?以致一直記得自己穿了條短短的丈夫給買的牛仔窄裙。第一次到聯合報,巍巍大樓,氣派得很,是我寄稿子的「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555號」一輩子不會忘記這個地址啊。一層樓一層樓的參觀,還有專人導覽,每個與會人胸前都有醒目的名牌,好多名作家!我一直看名牌核對人臉,興奮得面紅耳赤。最後看到了副刊主編林海音先生,奇怪,為什麼看到副刊主編會心臟狂跳?而,竟然王惕吾社長也出席了會議,是很有分量的會議啊,我竟然會被邀請,真是何德何能。不久發現主持人在介紹作家師範,說他曾寫過《沒有走完的路》,還編過風靡一時的文學雜誌《野風》,我眼睛搜尋著遠處站起身和大家打招呼的大作家,腦中記憶念附小時在新竹火車站販賣部櫃台看到金屬夾子高高夾著的《野風》,它的封面是固定的圖案,但每期顏色不同,全咖啡色、全紅、全綠、全紫……圖案是一個在風中衣裙飄盪用手緊緊壓住大圓帽帽頂以防風吹走的女郎。《野風》名氣多麼大,在文化界多麼受重視,竟然和師範有深切的關係。

開會的交誼時間,我擠到師範的身邊,恭敬地鞠躬喊了聲「師範先生」並告訴他我正式讀的第一本小說是《沒有走完的路》,大作家面貌有江浙男子的文秀白皙,聲音中也透著細緻,但啊,有一些不以為然的氣韻,他望向我說不可能,說《沒有走完的路》這幾十年都沒有人提,他篤定地認為當年出版時站他對面的年輕女作家還沒出生呢。我急了,怎可讓自己的偶像講自己說謊,我忙說我出生了我出生了,那時我念小學呢。大作家靜靜地看著活動現場,根本就不接我的話,我腦子不知怎麼轉的,突然脫口而出:「男主角羅維,他爸爸叫羅履冰。」我面對一張驚詫的臉了。我怎麼有這麼好的記憶力!這一句話是編不出來的。師範先生好興致地跟我聊了起來,我也趕緊承認我其實沒有看完這本書。很好的相識過程,算相談甚歡。

反共抗俄著作中風格清新的最優者

會議之後讀了《聯副》對師範的專文採訪,那時沒有電腦,書和資料得去圖書館搜尋,我想真正地讀一讀厚本的《沒有走完的路》。

不太記得了,是還沒有去中央圖書館就有朋友借給我一本《沒有走完的路》嗎?在閱讀厚書的同時,也和師範先生通了信,我知道原名「施魯生」的他是江蘇南通人,1927年生,比較特別的是這人是中央大學經濟系畢業的,又在美國普渡大學念了工業規則,而他的工作是:台糖公司業務處長。好奇妙啊,他是編輯、詩人、散文家、小說家,這是什麼樣的腦子什麼樣的心呢?經濟、工業規則、業務處長和詩、散文、小說……一點不違和的配合著。

我努力地讀《沒有走完的路》,當年文評家認為1952年(民國41年)出版的這本反共抗俄巨著在幾十上百本反共抗俄的著作中是與眾不同風格清新的最優者。但談政治、談戰爭、談束縛、談自由的小說題材閱讀時得多用些心。我讀得很慢,幸而師範思想新而前衛,經常有突破傳統的寫作法,他的文字也極具獨特的魅力,很是吸引年輕的讀者與年輕的寫作者。

師範與我小聚小談過幾次,有一次送給我一本《百花亭》是他自己比較喜歡的。我問他年齡精神都還好,再寫吧,他苦笑,說他在第二次婚姻中,孩子出生不久,忙不過來。我愣了一忽兒,想想作家夢可以作第二次,可是,愛情夢作第二次也不錯呀。

師範先生已走完他的人生路

1989年我在《聯合文學》擔任執行主編,向師範邀稿,希望多年沒有發表作品的他可以再放一次光采,他未置可否,但有一天他到辦公大樓來找我,老派作風,到了大樓樓下,我下去迎接而他不肯上樓,怕打擾上班人的工作,我們便在門口小小的櫃台說起話來。他談興很濃,說《聯合文學》的優缺點,又談我個人的寫作,每每扣在節骨眼上,講得我發汗。突然他說:「妳的文字裡如果能夠注意一個點,那麼就趨向完美了。」我耳朵豎起,連背脊都聳起了,這樣多年來我認真地寫,我當然知道我有85分的優秀成績,但也僅止於此,我始終爬不到86分,真的是跨不過那1分,遑論到90分了。師範先生的吳儂軟音謹慎仔細地說:「描繪,描繪方面的功課要再探討,就差這一步了。」

我幾乎是糊著淚上樓去,我周邊幾乎全是寫作的朋友,但每人都專注於自我的寫,才沒有人肯於、敢於來指正我,我便懵懂地寫下去,寫下去……

這些年我學習著,了解了,每當寫了自己滿意的文字,我都還能感覺到師範輕拍我肩勉勵我的那手,師範先生已走完了他的人生路,但我還沒有,我的前方還有著沒有走完的路。

我當然會好好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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