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第17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三獎:蔡佩儒〈獵場〉

獵場。(圖/甘和栗路)
獵場。(圖/甘和栗路)

如果不從寫實的角度談這篇作品、把內容純粹視為象徵,它的設計、描述的劇情已足以乘載作品想要探討的東西了。作者始終沒有把痛苦點破,用一些很淡的句子格外讓人感到顫慄。──陳雪

這一篇讓我對高中生的技術心生敬意。在十多歲能夠把小說的虛構元素操作到這個程度,使我願意在細節上接受它可能有的紕漏。這位作者確實在用自己的方式思考虛構到底是什麼。──童偉格

莕澤和媽媽住台中,對街是一片拼布色塊的平房,水泥紅磚木條鐵皮,每戶都用獨門手法拼湊出一個家的模樣。亂中有序裡坐落一塊四方小園,龍眼樹照應著一棟相對小巧的鐵皮屋,刺線網依附木柵,在靠邊處有人為破壞痕跡,因此能自由進出。原本是放農具工具的屋子,主人去世後就成了莕澤和彤彤的基地,她們管那邊叫「獵場」。

爸爸住台北,那邊也是家,是爸爸的家。上國小以前,莕澤和媽媽比較勤勞,周末都會遠赴北上去爸爸家住,那是靠海的小公寓,周圍仍是平房,她常常望著海岸線,數著她要走過幾根電線桿才能抵達海邊,要再加幾根電線桿她才能被海水淹過頭頂。莕澤嗅著爸爸家的空氣,嗅著疏離卻又緊繫血緣的海岸,沙子有味道,很鹹腥,她抬起沾滿黏膩細沙的腳用自來水洗淨,有些東西卻在浪之間無法清洗。

晚上,莕澤和媽媽睡在空曠的房間,空曠到她覺得供需失衡。裡面有莕澤的玩具、積木還有踩上去會播音樂的墊子,壁紙從最頂部剝下來,一塊,記憶給人潮濕的感覺。莕澤會盯著那個角,聽爸爸玩電腦的聲音,有時候她睡不著,就起來到隔壁去,聽爸爸戴著耳機和別人用莕澤聽不懂的術語說話。

「等下,我女兒來了。」然後看著莕澤,說小孩子要早點睡覺才會健康才會長高。快去床上躺好。和爸爸相處的時間只有吃飯和睡覺,沒有餘地讓她任性,其他時候,爸爸是媽媽和電腦的。而且爸爸看起來有點沒耐心。

大概從那時候開始,她覺得爸爸是獵人。媽媽比莕澤還乖,時間到了就閉起眼睛,好像瞬間睡著一樣的表情。莕澤長大後才想到,她和媽媽各占用了一個床位,爸爸要睡哪裡?她甚至不明白去爸爸家的意義,或許要用這個儀式才能安撫年幼的莕澤:爸爸是工作很忙的爸爸。

大人知道在外人面前應該怎麼表演才體面,什麼應該露出,什麼應該藏,藏不好就會被殺死,莕澤明白苦衷。

「所以妳和妳爸不熟喔?」彤彤放下相框,木質紋路二十年前的氣味是一罈佳釀,與燠熱的鐵皮屋內女孩們的體味混雜,並能分辨出純粹的水晶肥皂香氣。相框內豢養著一家人的笑容及露營燈的反射,莕澤甚至不記得她曾經穿著那麼多蕾絲的蓬裙,高腰到讓她不自在。肩帶被固定在片刻之際呈現欲墜的急促感,她量測乳頭的距離,幾乎要衝破那薄薄的細肩帶上衣,煽情兒童肯定是那個男人的設計。莕澤咒罵。

「在這種地方放全家福幹嘛?太詭異了。」

「那像一個燈塔,我朝著他游過去。儘管恨之入骨。」莕澤說,她不能忘記自己。明確的目標,通俗的解釋,彤彤翻開長夾,莕澤認得這個品牌,彤彤笑著說,她的目標比較簡潔。

「開業順利。」

「順利。」她們互碰罐口故作慶典,高溫的熱氣蠻橫到呼吸不順,水滴沿著汽水罐緣流淌,高速滴落在水泥上,噴濺出預料中的痕跡,從深灰到淺灰最後回歸虛無,活生生地蒸散她們二十歲的嘉年華。

莕澤的父親是一名貨車司機。要往上考駕照才能開的那種大車,他常常這樣自豪:「爸爸很會考試。」並且在工作結束後留下摸來的貨物送給莕澤。通常是精裝的巧克力禮盒,每一顆款式都不同,莕澤奢侈在甜品的黏膩,榛果和莕澤的手指一起陷入濕潤的巧克力。有時候爸爸會兼差賣盜版色情片,莕澤翻弄他桌邊的光碟,他會一一和莕澤介紹,每一次都告訴莕澤,除了爸爸媽媽,其他人不能這樣摸她的身體。

莕澤常常忘記爸爸是誰,或者全世界都是莕澤的父親,沒有太大差別,她甚至在幼兒園坐上男人的車,胡亂喊著爸爸你來啦我好想你,差點引發對方的家庭革命。但她喜歡爸爸,每個月會帶她和媽媽出門,在車上聊投資的事情,莕澤在後座自己玩,懵懂聽著。爸爸會把蒐集的便利商店兌換品送她,一堆一堆,那時候她最喜歡的是一系列迪士尼的公仔,爸爸就弄來了一整袋,莕澤回到台中的家後把公仔擺在櫃子裡面,從那個年紀的視野望去:壯觀。

「妳是父控吧。」A撩起莕澤的裙襬,她可以很明確地指出這是探索並且毫無愧疚,交易合於情理,各取所需。

「不是,我恨不得殺掉他。」

「哈哈,是嗎。我也可以給妳很多公仔……」

「叔叔,你會再來找小莕嗎?一直一直。」莕澤語氣溫溫。而發涼的觸感從制服襯衫底下輕輕慢慢傳來,沿著脊椎,側腹,沿著莕澤的肌理滑動揉撫。莕澤不得不再次遺忘慾望如何滾燙肌膚表層。

「會啊,小莕這麼可愛。下次可以找小彤一起?」

小彤今天有單子但我可以試試看安排兩個人只是叔叔這樣價碼比較高畢竟你也知道……「好了小莕,這不是重點。」

「對不起。」叔叔只能是我的,好嗎?

莕澤望著三角狀的屋頂,青綠色。她想把那邊漆成天藍,再加幾朵肥脹整齊的雲,像爸爸家的壁紙。這附近的甘蔗田比花海還浩瀚,外邊的馬路很寬卻沒有太多車流入,像她對人生接受程度一樣,鐵皮很薄,擋不住任何想進來的獵人。莕澤仰躺在小筏上,聽著窗外偶爾的引擎聲,漂流到每一場油膩的盛宴,盛宴裡有一種巧克力挖空了填入酒料做成的甜點,酒海之上有一株茂盛的龍眼樹,她在鐵皮屋裡面,叔叔在她裡面,她在爸爸裡面。

龍眼樹的花期到了尾聲,夏季的毛邊逐日渲染街道,每一棟平房都在氣流內歪曲。鐵皮屋沒有供電,角落插著一根枯瘦的竹竿,蚊香沒有燃火的那端塞入竿尾,在角落幽幽轉著煙。夜晚她們會點起露營燈掛在牆上,用黃色的玻璃紙包覆外殼,好讓曖昧的味道濃過水晶肥皂,滴下的汗珠沒有順利蒸發。莕澤寧可是一條魚,才能順理成章的被厚重的濕氣壓著,A將她翻面像一塊焦熟的魚排,穿刺壓實,吞入肚腹。她還沒找到昇華的手段。

「小莕啊,下次去旅館吧?叔叔出錢……」A承受不了夏天迷幻暈眩的熱氣,它把太多影像帶離地表,人就無法抓住每一刻的細節,他說自己是藝術家,這種靈魂的交易是行為藝術。小莕聽著這些初見艱深,但實質深究後完全沒有意義的話題。「有龍眼樹擋著,沒有那麼熱啦!不然全部脫掉就不會了。」莕澤笑A老了,能耐越來越低,她搭上男人的脖頸,很滑。A抱起莕澤後應答,我都能當妳爸爸了。

莕澤升上國小三年級後,變得很會考試,只要拿到第一名,爸爸就會帶她去吃大餐,這讓莕澤變得很有動力,她早慧而明白,交易自始至終是社會核心。看到同學每個都有爸爸,她就覺得自己不能輸。她想要爸爸來台中,住進來她和媽媽的家,沒有理由。每次同學問起她的爸爸,問她為什麼爸爸沒有來班親會,莕澤就會搬出從小背到大的說詞:爸爸很忙,爸爸在台北工作。彷彿我爸爸比你們的爸爸偉大。

有次爸爸來台中,莕澤拉著他教她數學,國小四年級一頁六格的計算本,莕澤很認真的寫,爸爸在想別的事情,到陽台抽菸。爸爸很愛抽菸,他說為了莕澤的出生曾經戒菸,後來莕澤長大了,爸爸說工作很累,用來抒壓或還有其他原因,他又開始抽菸。每次出遊,他會在停車後靠著車門抽菸,然後看莕澤拉著媽媽到處轉,菸屁股一個個落在腳邊,莕澤抗議這樣很髒,很臭。爸爸比以前慈祥,也柔軟許多,只說:「沒辦法啊,爸爸要工作養妳和媽媽。」莕澤回想,爸爸或許不是喜歡抽菸,而是熱愛生活,才會把時間表填得如此不著痕跡。

晚上,她央求爸爸留下來睡,敵不過莕澤苦苦哀求,爸爸放下鑰匙,展現出誠意。睡前要吃點消夜,爸爸問了莕澤意見。「麥當勞!」莕澤說,出門右轉可以走出這條大馬路,再右轉走過薑母鴨就是麥當勞了。莕澤點好了餐,她要吃大薯,爸爸拿起車鑰匙,莕澤強調很近,用走的就好。

「小孩子要早點睡覺,才會健康,才會長高。」爸爸看起來有點不耐煩。

獸有敏銳的直覺,爸爸去打獵了。莕澤知道她不可能等到,不管是薯條還是爸爸。隔天醒來,大家對這件事都心照不宣,她把疑問留在密封袋內,藏在厚厚的生活間隙。那些夾著海岸、細沙和思父情節的密封袋偶爾各自擦出粉末,用寬容心忘記它們,在袋子之外是清爽的空氣。

莕澤上國中後,每當想到爸爸,常會不自覺走到麥當勞,總是聽到兒童遊樂區傳來孩子們的呼喊:「爸爸,我要吃冰淇淋!」「爸爸我要薯條!」莕澤每每只是笑著,嘲諷一樣托腮望向孩童們。要吃薯條就自己買,爸爸也可以自己找,莕澤暗暗想著。

「這次B給了我這個。」彤彤手上垂墜Swarovski的細鍊,鍍上玫瑰金的環圈成封閉區域,面積可以用今天男人掏出的鈔票計算。女孩在他們心中的面積,在家庭之外創造的面積。真相揭發前誰都不會支離破碎,家只是擴大變形了,她們負責保護祕密和慾望,像撐傘的人。

「不過妳都不從男人那邊拿點什麼嗎?」

「會啊。那塊地毯是C給的,小風扇就是A送的,他們都很努力在布置這個家。」

「不是這個意思啦,多少要點錢才不虧啊!」

蚊香燃到盡頭,女孩的肌膚上有水痕,縈繞的虔誠香氣鋪灑在整棟鐵皮屋內,床墊在角落,赤裸沒有床罩就像她們一樣被剝離,回到本性之中。

國中以前,父親的角色看不清楚亦不明白立場,她對他的了解局限於資訊掌控,爸爸顧名思義是會帶她出去玩、給她錢的人。媽媽對莕澤藏起一些,爸爸對媽媽藏起一些,就像獵人,她被一口一口吃進設計好的劇本中。血緣沖上那片北部的海灘,她記得海螺儲存著大海,鐵皮屋也存著爸爸的愛,擱淺並尖銳。

到了莕澤要升國二前,因為男人隱瞞再娶再生的事情敗露在那次她們一如既往的北上,莕澤被迫成了鐘擺,她想撕裂自己,一邊給爸爸,一邊給媽媽。

一對雙胞胎,已經到了不用推車的年紀。

「雜種取名叫什麼?」

「莕桂和莕桔。」莕澤抓了一把薯條塞進嘴裡,番茄醬包在角落冷著,她討厭用更濃的味道掩蓋原始。「後來我媽就不和他往來了,我也不行。不過還是在LINE上聯絡。」自己買的薯條遠比期待了一夜的落空好吃,她悻然。

名字是父母給的第一個禮物。莕菜,一種沼澤旁邊的野菜,不管當初是不是這樣,莕澤就是要理解成爸爸對她有著優良獵物的期許:「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左右踩之,任人踐踏。

「到我十八歲的時候,就沒有再聯絡了,不過那次很蠢。」信誓旦旦了十八年的爸爸愛你,莕澤仍然不解作戲的意義,如果是為了孩子的心理健全設想,那他真是徹徹底底的失敗了。「他自信又驕傲的說:『莕澤已經滿十八歲,我們已經沒關係了。』但他忘記簽約贍養費要給到我二十歲,所以他下個月又補繳了。」

在獵場開業半年以後,刺線網被更厚重的鐵皮圍繞,已經不能再進去鐵皮屋了。據說前主人的兒子要開始建設這塊地,莕澤想起男人給她的禮物,一張地毯和小巧的隨身風扇。蚊香還沒燒完,灰燼越積越厚,多到她可以踩著那種沉悶望向另一棟鐵皮屋,那時的龍眼樹開滿千花,前仆後繼的細碎飄落在每一個步伐碾碎的花瓣上,她看到爸爸牽著女孩跨過圍籬,那時鐵皮屋還沒有蚊香,他褪下女孩的衣服,她只能依靠龍眼花遮掩,零碎的花和小巧的乳頭一起融化。莕澤看到女孩在陌生之中掙扎,她的急促和緊張,她的叛逆,一切都像沼澤旁邊的野草。莕澤常常溺死在裡面因為忘記呼吸。

莕澤後悔當時拒絕了他,她把時間暫停在全裸的一刻,密封後推拉啟動,持續環繞在蚊香的漩渦之中,四個男人成為了她的爸爸。已婚,但因她的破碎而有理,因她需要救贖而無罪。

「獵場關閉,以後要去汽旅了,對吧?」彤彤探頭想再看一眼鐵皮屋,踮起腳尖勾著眼卻仍遠低於氣味新鮮的圍欄。

「……我還沒游到燈塔前就要死了。」莕澤把鐵皮屋收回密封袋。她與男人們,她與爸爸,他們做一樣的事情,沒有未知就沒有危險,這讓莕澤很容易分類在寬容與愛之中。

熱潮隨著月分一步步退卻了,莕澤放棄尋回地毯和小電扇,也放棄相框中帶來海潮的男人。和彤彤原地解散後,彼此不過問,莕澤猜她已經得到很多長夾和手鍊。銀色的光偶爾游過那條空曠的大馬路,從高高聳起的鐵皮圍牆到對街,距離需要莕澤走上一輩子。這次她打算以足夠衛生的身分穿越馬路和海洋,走向另一個獵場,一個不知誰是獵人、誰是獵物的獵場。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聯合報 D03 蔡佩儒(惠文高中三年級) 2020/10/04

第17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三獎 聯合副刊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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