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第17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李彥妮〈活蛤和火鍋〉

活蛤和火鍋(上)。(圖/徐至宏)
活蛤和火鍋(上)。(圖/徐至宏)

●用活蛤和火鍋來象徵「性」,從生活化的過年圍爐場景,隱約傳達這個家庭不只是對於性,對什麼事都覺得「很正常」,所有「不正常的事」,主角的父母都要她接受。作者對食、性、愛等等人生的體悟是超越同齡人的,因此能用吃喝拉撒生活小事切入主題。在她筆下的火鍋充滿殺戮氣息,要把什麼東西丟進去煮熟吃掉,引伸為人對生命的種種選擇。──陳雪

●這篇用最明白的文字、嘗試最大限度呈現角色所經歷的事情。它證明小說不僅只是文字藝術、修辭的問題,還有作者的思索,以及賦予觀點的空間。──童偉格

過年時他們搬出數個圓桌,和同樣紅得俗氣的四腳塑膠椅。若干椅子圍著桌子,像幾人組成一家庭,幾家庭組成一家族──沒有更多家族了,如桌中央的火鍋只有一個。

家族就是火鍋,她想,水霧翻騰裡無數細小聲音的蒸發,咕嚕嚕冒泡永遠蓋不過談笑喧鬧、圓與圓急速碰撞發出的刺耳巨響。媽媽不停回過身給她夾菜,於兩桌間往復,這桌的人她其實叫不太出來,鍋裡浮著幾塊眼熟卻無名的火鍋料,相同的味道為數眾多的擠,她努力應對進退的合宜,等待來自他方的投食。

另一桌坐的是她爸爸媽媽,和哥哥。

她不吃蛤蜊,可她家人桌上堆了不只一個保麗龍盒,揉爛的保鮮膜棄置一邊,哥哥正把生冷的蛤蜊一口氣倒入鍋中,生命重量沉底被鍋料淹沒,同時她感到滾水澆淋的巨疼。斧足蠕動,殼邊探出仍濕濘的鮮活。

「這隻還沒死!」她嚷嚷,不知是否該下鍋。

「死的蛤蜊又不能吃。」哥哥一指,「這整盤都活的好不好?」

「好噁心喔。」那時她這麼說,媽媽開口:

「講什麼,本來就是這樣的啊。從小到大你吃的所有蛤蜊都是活的。」

她看了她一眼,接過整盤的蛤蜊,用筷子全掃下了鍋。

它們飛快的開殼,忍受不住似的坦開,發出某種聲音,她張大嘴時耳內關節錯位的嗶啵聲。小時候半夜與哥哥洗澡,水不小心湧入時總很不舒服,她想自己的耳朵大概是非常敏感的吧……想過要自己關上而再也打不開,像那些壞掉的蛤蜊。

家族就是火鍋,而她是蛤蜊。無從得知的罪惡感,儼然一個共犯體制。

她早聽見它開啟的聲音,卻沒來得及拒絕,又想起那些再正常不過、自然的事。無知是很可怕的,尤其那些身先於心、不真正完全的明瞭。他歡欣於她的無知,與驚異的表情。裡頭有種腥羶的獵奇,滿足他也是無知的好奇心。

哥哥手指摳弄著塑膠薄膜,那還不是冷藏的蛤蜊,是漫畫的封膜,書店裡毫不避諱一整面肉色的書牆,櫃上一行窄窄的字:未滿十八歲禁止購買。

抬頭,她看見監視器正對著他們,仰角鏡頭裡大頭小身。像幼稚園畢業照裡她被放大的臉龐。錄影中請微笑。

媽媽來時的情形她已忘得差不多了,僅記得老闆漠然地說:拆封視同購買。

饒是孩童也知道什麼事不能做,但在偷竊的概念之上,有什麼赤裸的東西爬行,直指人類本性。

她不了解,可知道那存在。

漫畫被媽媽藏在床邊的櫃子裡,夜夜熏腐著,她沒想過要問,以為自己已然通曉。與媽媽躺在同張床上沉眠時,偶有潛移默化的想像催生而後不了了之,如熱湯中漲紅忍耐的臉,狂烈的想去到某個地方,巔峰卻只是燙熟的肉無聲息的張開。

後來她再窺探那漫畫,翻閱如同預言,情境與自己幼時的性幻想竟不謀而合。當下她明瞭了慾望的本質,追求極限、拚死拚活的瘋狂,她和他們的盡頭是一樣的,想到這就感到一絲絕望。炙熱溫度下劇烈的折磨和痛苦,還活著的。

「不覺得很噁心嗎?」

媽媽吞下飯念道:「還講,就叫你……吃飯講這個做什麼?」

「為什麼不能講?」她不服的喊。媽媽回應:

「現在在吃飯,這話題讓人不舒服。」

當時她還不那麼想,文化脈絡還沒侵蝕得那麼深,做不做端看大人怎麼說,孩子設想不到後果,有些大人沒說別做的事,他會不帶傷害之心的去執行。

蛤蜊的肉軟嫩,飽滿中帶適洽的皺縮,斧足像兩瓣輕輕閉合的唇。味道介於鮮和腥之間。每每她咬下,感覺海鮮特有的汁爆進口腔時,就恥辱得想哭。想向所有已死和沸騰的蛤蜊道歉,她是廣大共犯體系的一部分,一直以來將這視為自然且正常的事。

「我們覺得這都是正常的事。」

我們指的是爸爸和媽媽,然而爸爸未出席,這個家裡的男性都沒有出席,彷若性也存著男女刻板印象──強硬好面子的大男人,與周旋其中、柔韌的小女人。主導的與承受的,大小間不可逆的階級,一出生就被決定。

我是與生俱來的受害者了,她想:媽媽是要告訴我這件事──她只能以相同的角度看待相同的事情,那能教我什麼?那些與我對立、有發語權及施加性的,我們從來都沒了解過。媽媽絮絮叨叨:

「我們以為你們年紀到就會懂了、這是不用教的事……我們以前也是那樣啊,其實也不比現在保守多少,反正就是,爸爸媽媽以前也當過年輕人,我們都知道那是什麼。」

我也知道喔?她沒說出口。因為媽媽問:

你知道嗎?為什麼會知道?從哪裡知道的?

所以到底到了什麼程度?她仍不明白,大人好像不是來教她什麼的,而是要由她身上推定什麼似的,他們這麼反問:所以到底到了什麼程度?

講到相對具體的核心,問題就變得簡單多了。有沒有怎樣怎樣,是就點頭,不是就搖頭,不知道的話,她就什麼也不做。

食和性是被動的行為,她不是出於什麼緣由,僅是沒有意識性的阻止自己食用蛤蜊。除此之外,她想不到行為的動機。

或許那是種獵奇,為迎合嗜血的感官打造的肉慾環境,薄薄一層塑膠套,擋不住對緊閉禁忌的殼強烈的好奇。她想起櫃裡的色情漫畫,荒淫荒唐的劇情,水蒸氣般扭曲。被此阻隔,思考所在之處痛苦,其餘的地方卻不會。從沒了解過的東西讓原則和邏輯無從建立,想向制度上訴,卻不得於某些事物的不足。

好比傷害的嚴重性和判決的獲利。

「那你想怎樣呢?」媽媽平靜的問。

「妹妹啊,發生了已經發生了……再去懲罰哥哥,你就會高興嗎?」

她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張開嘴嘆了口氣。媽媽是非常認真的在問她。

不能說不知者無罪,可一旦要人為自己的無知負責,就連她都──

我想怎樣呢?當時沒怎麼問她想不想要,不,就算問了,對指標性的衡量也沒有幫助。

整件事退讓後的結果是:那年過年,媽媽沒讓兩人坐在一起。

分裂、聚攏而又複製的圓桌,她想那樣一個家族算什麼呢?

許多個別的湊齊,才能形成一整體,熱水的地獄。耳內的騷動開始摩擦,那些笑語背後顯現和未顯現的臉──姑姑、大表姊,和那個最小的、早年喪母的表弟。

她試著安靜叫他們的名字,或多或少吞沒的洪流。

鍋邊溢出了氣泡,好似作為特效的乾冰,蛤蜊冰涼的殼相撞,沒有聲音也沒有掙扎,唯格外美麗的紋路在火光中翻飛。而後煙火的星爆炸,炮竹大響,她耳裡的嗶啵聲終於被蓋過。開啟了新的結束。

還活著的不停的被打開,直視自己的身體萎縮脫落,他們都知道,但不能去看。

她趁大家仰望天空時細數自身的罪惡,赤腳踩上火燙邊緣,跳著詭譎而冶豔的舞蹈,撈起的竟是幼稚園畢業時,在舞台上穿戴的粉紅金蔥的蛤蜊裝。肉體包覆進紗網和波浪,赤條條像宴客喜酒的女郎,媽媽會摀著眼、要他們別看的那種……

她也將成為相似的東西。

即便如此,若她問誰:「我是不是被用壞了?」那誰肯定也只會回答:

「你很正常。」

這很正常。

如果人要吃蛤蜊,或許就得說出這樣的話。

就像她得將性看得無比健康,倘若將那視為一種羞辱,那她就是緊貼著羞辱過活了。進食般唇齒張閉,兩腿的肉貼合,奮力的擠身。那樣拚命的,想要自己關上再也打不開,變成一顆壞掉的蛤蜊。

超脫不了也沒關係,她懷抱傷口像懷抱罪惡感,是身體沒辦法割捨的一部分。

可媽媽告訴她要放下,說懲罰的相對是原諒。

那灌輸:女人的性就是這樣的,包容寬宥,要是她今天是男生,就得挺身反抗,不做會被質疑。所謂共犯意味著,她也不是真的那麼不了解,與己相背的那一邊。

他們是肉體的共犯,哥哥拜託她,她就拉開床頭櫃尋找漫畫。封膜望眼欲穿,阻隔判斷的水霧在浴室升起,慾望全丟進火鍋。

「好噁心。」她又說了一次。

「早該騙你說那是死的。」有誰這麼回答。

媽媽想抹煞掉的,都是那些她看過人們背負著活下去,不露端倪過著生活的。

她也要擁有片斷的創傷記憶,噤聲且隱隱作痛的靈魂,但偶爾,可以解離似推出圓的邊緣。

那瞬間她不再是人,而是貝類。

生物中痛覺麻木之最,石頭般支配慾物化,自主權的侵奪,作為客體存在的本身。

為了超越那密閉式的創口,她不得不蜷縮在裡面,以重生的柔軟姿態,重新適應那薄硬、鐵了心腸的子宮。在熱水中不斷的脫皮、翻滾,此後的每個人都是她,也都不是她。

自然是有傳承性的,否則就是非正常。

在她身上的時間感略為喪失,看來像小孩時已成為大人了,該成為大人時卻還是個孩子,只因她日夜想著不懂的事。人們先把淫靡和汙穢連結在一起,後來又切割它們,那分界是什麼?他們否定慾望,肯定愛。拚命的把她身上發生的事轉化為感性而合理的。

說愛蛤蜊,意指要吃了它。

性和愛綁在一起是必須,不能獨立存在與作用。這才是運行的規律,她割捨不掉的那些昭示了她應該找個人愛,儘管不是以足夠穩定的狀態。

端看距離那些對立之物有多遠,她既渴望又排斥,對男人、對正常。感情上她是小孩也是大人,是受害者,也是活該受罪者。

這些問題關乎過生活,是日常性的,跟活下去不太一樣。

按照媽媽說的做,她可以活下去,可不太能過生活。一旦深入意想自己同男性交往的樣子,例如帶回家吃飯等等……就好像宣告自己是有性的能力的。

就好像那是不用教的事,年紀到了自然會懂。

想到家裡人欣慰、沾沾自喜道:她懂了,的模樣。不須言明、豁然貫通的承襲式喜悅,惡寒的噁心就又湧了上來。不,她不懂。

她不是不能與男人做愛,只是無論她做什麼,最終都將是家族壯大的養分。是種里程碑,是以婚姻為手段的目的。

男人們說:妳比我想的還要保守,然後將她拋棄。

她沒有感到痛徹心扉的哀愁,不過又這麼來到的那一天晚上,她會放滿一整個浴缸高溫的水,湮沒剎那皮膚泛紅,隔著透明的水氣抖動盪漾。

把整個人都埋沒進去,耳朵溺水般接連冒出氣泡,嗶嗶啵啵的騷癢。那裡很敏感,她想,我怎麼會保守呢。

熱水湧進來了,說不準跟進入的感覺一樣。她到時候一定也不會有什麼感覺,只是被撐開,燙熟一般大張著嘴叫。下巴牽動耳內關節錯位的發麻感。

蛤蜊們一個接著一個打開了。

媽媽憂心的望著她,不時從鍋底被掀攪起來,象徵年齡的紋路無動於衷。可她不能多問什麼,如同哥哥的事從某一時候就不再提了。然而她仍真切憂心她日漸的孤僻,好比當初恐懼她會意識到進而無能承受的那些。

她那樣不行啊,媽媽想。脫軌的人生要用相應的正確來導正。她要的是愛,慈悲卻能戰勝一切的力量。

親身體會過一次她就能懂得,並輕易跨越目前為止所有的困難。

帶著溫柔的執拗,媽媽替她找了一個相親對象。

她沒拒絕,渴求蠢蠢欲動,像對一往無知的總結。

兩人相約在訂下的火鍋店。

她感嘆火鍋的神奇,那樣廣大的涵蓋性,一覽無遺對方的全部。檢視最細枝末節,從飲食偏好推論人格特質,對盤就說合拍,不對盤就說互補。食、性、愛。

他們各據有一小鍋,說不上生分或親暱。他傾身詢問:

「呃,你有要吃什麼嗎?」有些言不及義的笨拙,讓她自己和店員點了餐,才比畫著手上的菜單。護貝面在燈光下流動著白亮的光,她想起浴室的燈泡。

「喔,我還沒問你點了什麼。」

「我吃素,呃,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有點不想別人驚訝。」

她恍神了下,各種意象漸漸抽離,媽媽大概喜歡這種人吧。

「不會,倒是我在你面前吃肉可以嗎?」「呃沒有,不批判不批判。」

他無意識抓了抓頭:「吃是很重要的對吧?」

對,光是一個男人剝除了食肉慾,就令她如此安心。

「怎麼會想吃素呢?」「應該說我原本就沒有很喜歡吃肉,對……」

話題行進間餐點上來了,火鍋準備速度快,在將料統統下鍋前,雙方還得以不用講話。肉裝在底下鋪著冰的盤子裡,她發現另一白塑膠菜盤上放了兩顆蛤蜊,沒有人能幫忙吃。

那一直都在,只是有時她能不去看。共犯,交付他人的不知情。

他問:「呃,我沒有讓你不自在吧?」她搖了搖頭,找不太到話解釋:

「我稍微能懂的,畢竟那是活生生的動物對吧,想到就有點──」

「對。」他說:「感覺不太道德。」

「你說不批判……」她一時被刺中了,話到中途卻轉而問:

「為什麼不會去批判?」

「我不是那意思啦。呃怎麼說,就只是選擇做不做而已。」

「說不道德也沒關係。」她向他闡明。猶豫了一下:

「像我,我就接受不了別人吃蛤蜊。你知道蛤蜊是活著丟下去煮的嗎?我覺得那很噁心。我以前不知道,所以現在有陰影。」

「哦……我是想啦,去做會讓人痛苦的事和不去做會減少人痛苦的事是兩回事。」

他話忽然多了起來:

「重要的是知道以後決定要做與不做吧,這就是對痛苦的想像啊。傷害的事還是會有人去做……啊會減少傷害的事有些人只是不去做而已,就只是這樣。」

彼此安靜下來,她將蛤蜊放上肉盤,他看著,喃喃:

「我不太會說話,不是要讓你有罪惡感,我說的有些人就是指有些人。」

「我知道。」她回答。

這時盤子裡的蛤蜊,或許因為溫度太冷,倏地動了起來。

他倆靜謐的望著,蛤蜊從殼邊探出了白軟的肉,吐舌似的一點一點前行。(下)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聯合報 D03 李彥妮(美和中學二年級) 2020/09/10

聯合報 D03 聯合副刊 李彥妮(美和中學二年級) 2020/09/11

第17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 聯合副刊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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