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小說】黃崇凱／人民需要政府嗎？

推薦書：喬賽．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著，彭玲嫻／譯《投票記》（時報出版）

小說從一場首都的選舉寫起。那是個下著滂沱大雨的投票日，想必投票率不高。大批民眾卻趕在截止時間前踴躍投票。計票結果，超過百分之七十為空白票。這讓政府及各派政黨都困惑不已。時隔一周，重新選舉，這次空白票總數占比更誇張。

為了查明空白票真相，政府動員情蒐、祕密扣留數百位人民，以各種檯面上下的手法試圖拼湊全貌，揪出幕後黑手或組織。然而毫無線索可循。這是葡萄牙小說家喬賽．薩拉馬戈一貫的寫法：初始拋出一個巨大的謎，接著以整本小說的篇幅來推演、尋索圍繞著謎團的方方面面。比如，伊比利半島某天沿著庇里牛斯山斷開，漂浮在南美洲與非洲之間會怎樣？比如，詩人佩索亞創造幾十個時常網內互打的異名詩人、作家，如果有那麼一個在佩索亞本人死去之後還繼續活著會怎樣？比如，有一天死神決定放假，不取人性命了，又會怎樣？又比如，這本《投票記》的前作《盲目》，描述一場盲流感席捲所有人，突然失明的世界會是怎樣？薩拉馬戈寫起小說就像魔術師，不斷空拋各式各樣的謎，在他同樣著名的長句、長段落敘事中，變戲法般連番超展開，再一一拓寬想像謎團的角度。

《投票記》與《盲目》出版時間相隔近十年，但兩本小說內部的時間軸只相隔四年。在經歷那場數星期的白盲症大流行之後，政府和人民都當成什麼事也沒發生那般重建生活。直到這兩場怪異的選舉結果，導致政府一連串宣告緊急狀態的戒嚴措施，不僅禁止首都人民出入，甚至把中央政府機構搬遷到另一城市。小說由低階警察、便衣刑警乃至於政府高層部門首長、總理、總統構成立體圖景，凸顯政府始終想抓出空白票之亂的主謀，像割除腫瘤一般，以免影響到社會大眾。弔詭的是，政府本身卻以「依法行政」的表象在踐踏民主。但正如小說演示，如果這一切完全出自人民的共識、大多數群眾的意志，沒有禍首也沒有組織，那將意味著什麼？這是無神論兼共產主義者薩拉馬戈對於民主體制的深沉辯證。

也因此，《投票記》不僅延續《盲目》的部分角色，亦是題旨互文的姊妹作。兩書皆聚焦在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張力，分別探索這個緊張關係的不同面向。《盲目》演算的是無可抵禦的大流行病帶來治理危機、秩序崩潰，自私自利的人該如何重新組織起來，彼此拉拔，度過難關？《投票記》則往另一頭演算，被政府放棄的首都人民，並未發生騷亂或動盪，反而發揮互助精神，分享物資，共同維持生活，彷彿政府才是不被需要的東西。

這兩本小說經過近年現實的反覆驗證，恐怕不再只是寓言小說。比方說，近三年全球疫情，讓許多人都體驗到《盲目》中面臨疫病、隔離、物資匱乏及政府失能的種種恐懼。比方說，香港反送中運動迅速演化到去中心、無大台的be water形式，參與民眾以各種方式即時支援、多點開花，一如《投票記》那些自我組織的市民。

這部小說要求讀者主動參與想像。因為小說尾聲有的是更多曖昧難解的懸疑。作者沒給出明確結局，而是將終卷之後的走向交給讀者決定，或許來自他對人性向善還保有一絲期望。